“不打紧。”崔烨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照人时,如淬了刀锋的寒意,令人脊梁发冷。
“太仆大人。”
这时,从巷子深处,忽然跑来一个老者,面帽歪着,露出一张容长大脸,威仪偏头认了认,是青楼的管事。
“崔大人也来了。”管事疾步走到崔烨马边,先是朝他打了一躬,又转身跪在李鹤身前,颤声道:“奴有错,奴没能看好郑郎君,求太仆大人恕罪。”
李鹤温声道:“你先说说发生何事?”
管事神思纷乱,拿昏花的老眼瞧,见李鹤脸色没什么异样,心神稍定,反复斟酌用词,才道:“奴当时正在房里睡着,许是两人起了口角,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等奴赶到时,崔郎君正躺在地上,郑郎君脸上也流着血。”
“然后呢?”威仪凑近了问。
管事继续说道:“崔郎君一口咬定,是郑郎君喝醉酒打人,郑郎君却偏说,是崔郎君先骂了人,他才动手的。”
李鹤沉默,郑冲虽鲁莽,却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思索片刻,朝管事道:“你且去问问,是否有在场的人。”
管事应声,转身离去,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奴仆,朝李鹤道:“奴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好几遍,这人才说他当时在场,也听到了几位郎君的对话。”
“快说说,你都听到些什么。”
奴仆闻言,犹豫了一下,目光往前一瞥,又倏忽跳开了,似乎是在等谁的命令。
崔烨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说:“不说话,就割了你的舌头。”
话落,抽刀掷在他脚下,刀尖插进土里,颤出一声铮鸣,远远传开,惊起树梢上的飞鸟。
李鹤淡淡道:“无妨,就说你听到的。”
那奴仆慌忙趴伏下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奴只是偶然路过,却听到有位郎君,辱骂了中郎将。”
崔烨冷冷地一笑:“怎么骂的,难道你认识那位中郎将?”
“这…”那奴仆环顾左右,压低了嗓门,“奴当时正往门外走,迎面过来两个郎君,其中一人说,那李郯犯下大罪,不该活着,而后奴又从另一人口中得知,那李郯正是大名鼎鼎的中郎将。”
崔烨闻言,脸色撂了下去。
“大胆,中郎将的名讳,也是你能说的?”威仪斥道。
奴仆连连地磕头,道:“奴知错,但奴是亲耳听到的,绝无虚言啊。”
说罢,他扑上前去,凑近威仪的耳朵根,道:“奴还听到…”
……
“郎君,奴喂你喝酒。”
那嗓音夹得腻歪,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郑冲猛地抬起头来,眼前又是一杯斟满的酒。
这是第几杯了?
他滚了滚嗓子,喉头火辣辣的,想作呕,又像有什么东西哽着,捂住嘴含糊道:“不喝了,再喝就出人命了。”
“郎君,再喝一杯吧。”
那双手不依不饶地贴过来,越欺越近,仔细一闻,浓腻的脂粉气中,还挟着秽物的酸臭,郑冲呛得直犯恶心,反手推开她,怒道:“我说了不喝,你耳朵聋了吗?”
“郎君恕罪,奴…奴知错了。”女婢惊慌失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郑冲被吵得头疼,晃晃悠悠站起来,余光瞥见一旁的好友卢阳正睡着,转身踢了他一脚,见他没什么反应,嘴里嘟囔一句:“我先走了。”
话落,推开门往外走,天还暗着,飕飕的冷风迎面扑来,郑冲眯缝着眼,没走几步,远远过来两个人,和他擦肩而过时,嘴里还在议论着什么。
“表哥,你说李郯那小子,现在躲在哪呢?”
说话人名叫崔雍,他口中的表哥正是崔烨的弟弟,崔籍。
崔籍皱眉道:“伯瓒,说话不要口无遮拦,他好歹是天子亲封的中郎将,官至你我之上,有些事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哟,”崔雍看稀罕似的看他,“以前没见你这么守礼。”
崔籍看了他一眼,“李郯天高地远,他管不着你,可若是有哪个嚼舌根的,把这话告到他哥李鹤前头,你我就麻烦了。”
崔雍“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那又如何,这兄弟两互相看不顺眼,李鹤不揭发他就算好的了。更何况,若不是李郯行事冒失,执意要追残兵,怎会误入匈奴的圈套,又怎会害得两万兵卒尽数埋于黄土。此等过错,只革了他官职都算是轻的,他有何颜面状告我。”
“够了,”崔籍停下来,一双丹凤眼凌厉地瞧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难道还分不清?李郯是个没命享的,你难道也要学他不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就骂了他两句。”崔雍摆出一副审视样子,“你忘了,若不是他,王珩怎么会死。”
听到那个名字,崔籍心里疼了一下。
“朝中去了多少督军和将帅,怎么就李郯活着,”崔雍越说越激动,连带着眼眶也红了,“而且,李鹤掌兵马粮草,为何李郯兵败,连后方供给都断了,你难道就没起过疑心?”
一连串的质疑,问得崔籍哑口无言。
崔雍接着骂:“依我看,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丘之貉罢了。”
“你说谁不是好人?”一个阴沉的声音在崔雍身后响起。
崔雍正在气头上,还没来得及细想,愤然骂道:“我说李鹤不是好人,关你什么事?”
“呵。”
崔雍耳边响起一声冷笑,刹那间,一个飞脚踢来,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只觉身下传来巨痛。
“啊…”崔雍惨呼一声,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像一堆剔了骨的肉。
“堂堂太仆,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一群下贱玩意。”郑冲骂得粗俗,看着崔雍痛得扭曲的脸,觉得心里仍不解气,还想再踹一脚,迎面扑来一道冷风。
郑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颊边火辣辣的,伸手摸了下痛处,低头一看,手心里全是血。
他又偏头看了眼脚下的凶器,这才明白脸上的伤,是被石头边缘豁开了一道口子。
有人高声喊着:“打人啦。”
一时间,无数脚步声朝这边涌,卢阳也跑了过来,惺忪着眼,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咋咋呼呼地喊:“什么,死人了?谁死了?”
崔雍刚缓了口气,又被他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道:“你听清楚,小爷我活得好好的,明明是他打人了。”
卢阳这才醒过神,一会儿看看郑冲血糊糊的脸,一会儿又看看崔雍阴沉的眼,头疼地说:“哎哟,小祖宗,你怎么又惹事了。”
郑冲听了,气不打一出来,辩解道:“是他们先骂人我才动手的,他们气不过,还用石头打我。”
“谁骂人了?”崔雍跟他装傻,“这里有谁能作证,我们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明明是你突然发疯,冲过来踢我,我们才还手的。”
崔籍也很上道,目光打量一周,问道:“有谁听到我们骂人了?”
大家都纷纷摇头说没有。
“你胡说。”郑冲死盯着崔籍,牙齿错得咯咯响,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着、叫嚣着,冲激得眼穴嘭嘭直跳。
他还想冲上去打人,却被卢阳拦了下来,此刻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烦躁得拿胳膊肘顶他,“你犯傻也得有个限度。”
郑冲愣住了,闷闷地说:“我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好,却不会撒谎,难道你也信不过我?”
卢阳眉梢吊起来,努了努嘴:“那两个是有心眼子的,你还看不出来,自己被他们戏耍了吗?”
郑冲也抬头看过去,天已经亮了,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崔雍还躺在地上呼痛。
卢阳目光巡晙一圈,其中有不少熟面孔,转头朝郑冲低声道:“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现在事还没闹大,咱赶紧跑。”
说罢,抓住他的手腕,作势就要往外走,卢阳没用力,郑冲轻轻一挣,从他掌心滑脱。
卢阳手下一空,脸都拧起来了,恨恨地吼:“你跟我置什么气呢?现在不走,待会就来人了。”
郑冲站着不动,倔犟地说:“他们要喊人就喊,反正我不走。”
卢阳还想再劝他,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通传。
“李太仆到——。”
围观人群静默了,当即自两旁退去,让开一条道来,卢阳撇了撇嘴,心道:得,这下是非得挨顿骂不可。
郑冲依旧没动,低垂着头,跟人赌气似的。
“旬光。”
忽然听到这两个字,郑冲心里一咯噔,不由得抬起头来,撞见李鹤阴沉的脸,松懈的身子猛地收紧,登时就如梦初醒了。
“跟我走。”
李鹤脸色着实不太好看,强压着满腔怒火,碍于人多不好发作。
郑冲愣住了,期期艾艾地说:“走…走哪去?”
“回家。”
话落,李鹤也不管他,转身朝门外走。
郑冲迷瞪瞪的脑子,顿时也清醒了许多,刚想跟上去,背后突然响起了喝止声。
“不许走。”
崔籍双眼始终盯着郑冲,一副横眉怒目的样子,郑冲也瞪了回去,丝毫不减气势。
“你想干嘛。”
“你打人在先,可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郑冲冷眼看着崔籍,朝他狠狠猝了口沫,骂骂咧咧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不让我走,我偏要走。”
崔籍还想拦他,背后有双手握住他的胳膊,借着熹微的天光,他看到崔烨的冷脸,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
崔籍笨拙地跟他装傻:“他先打了崔雍,怎么就让他走了。”
崔烨也不反驳,冷笑一声,挥手招来一个奴仆,问道:“说,你都听到什么?”
那奴仆跪在地上,嘴唇都在抖:“听到…是,是这位郎君…还有,还有刚刚地上那位,先骂的人。”
崔籍脸色刷地白了,问:“那李鹤他也知道?”
崔烨瞄了他一眼,幽幽地说:“这么大个青楼,每天南来北往多少人,你以为,这里就没几个他安插的探子么?”
崔籍颤声道:“我们得罪李鹤,那以后…”
“无妨,早在我将梁平下狱,接手玄鹰卫那刻起,就已同他结下梁子,”崔烨拍拍他的肩膀,劝诫道,“不过,为兄还是希望,你能知晓隔墙有耳这个道理,以后行事,万不可如此鲁莽。”
说罢,崔烨招了招手,从身后过来两个护卫,一人钳住那奴仆的手臂,不让他动,一人从袖中掏出刀子,掰开他的嘴。
崔籍的目光随着刀尖转,只见银光一闪,软塌塌的舌头,便嗖地飞落到地上。
崔籍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慌乱地往后退,脚步一滑,跌倒在地上。
手触摸到地面,发出黏唧唧的腻响,崔籍嗅到血腥气,低头一看,是从郑冲脸上淌下来,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啪嗒。”
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