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郯。”
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唤,不似梦中那般尖锐,声音温润,熟悉又陌生。
是谁在唤他?
忽然之间,风声和嘶吼声消隐,眼前的画面被火烧得蜷曲起来,残剑、盔甲、成千上万的尸体,燃作一地齑粉散去。
李郯意识尚未清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昏黄的光映入眼帘,这里不是惨烈拼杀的战场。
他在哪?
李郯眼前一阵发昏,胸口窒塞像被人狠踩了一脚,怔怔望着头顶帐构半晌不动,终于缓过气来,他转动着眼珠,视线朝惟帐外瞥去。
不大的房间里,除了陶案和架几,没有多余的陈设,案上放着一盆清水,正咕咚冒着热气,水盆旁还有一盏茶壶。
李郯口渴得厉害,正要说话,喉咙上下滚了滚,似被火燎过要裂开的疼。
有人问道:“是要喝水么?”
李郯抬起头,一道影子落在身前,那人背对着光,看不清脸庞,外头罩一件白衣,正端端站着。
他没作声,直到那人擎着茶盏凑近来,贴上他干裂紧绷的唇,破布般的身体才动了一下。
砰--
杯盏摔落在地上,发出碎瓷爆裂的声音。
李郯抗拒地推开那只手,力道使得有些莽撞,将将凝结的口子又崩裂开,疼得他脸色泛白,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这是认出他了。
李鹤见状离远了些,冷眼瞧着,李郯也察觉出不对劲,抬头,对上他那双隐含怒意的眼,心下顿觉烦乱。
四目相对,李鹤眼睫上还挂着水渍,水珠一路从鼻峰划过下颚,嘀嗒地流到地上,显得十分狼狈。
他拿出绢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脸,神色如常道:“你烧糊涂了,我不跟你计较。”
“是吗?”李郯闻言低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嗓子沙哑,似是从刀口划过,“世人皆知,李太仆宽厚仁慈,而我李郯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还记得我出征前,你向我承诺过什么?”
一听是兴师问罪的话,李鹤双眉微蹙,藏在袖下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
“你答应过,会照顾好我阿娘,咳咳咳……”
李郯气血翻涌,加之病体未愈,刚说完便伏在床榻上猛地咳嗽起来,然而下一秒,身躯猛地绷紧。
有人正轻拍着他的后颈,温柔又宠溺,像逗弄小猫一样。
李郯僵硬地逃离那只魔掌,脸色登时就撂了下来,怒道:“别碰我,我问你话呢,你听到了吗?”
李鹤“嗯”了一声,默默收回手,好似刚才的插曲没发生过,坦然道:“是我对不住你,但你娘离世的确是个意外。”
他目光落在李郯浸血的纱布上,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她吵着要做佩囊,又嫌字绣歪了,下人急着去取织线,一时疏忽,将剪子落在妆奁上。她下手决绝,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伤口已经止不住血了。”
李郯面色铁青,将信将疑道:“我娘怎会突然想到刺绣?”
李鹤叹了一口气:“许是母子连心,那天夜里她哭着醒来,说要给你绣个平安符。”
“你觉得我会信?”
“事实如此。”
李郯没说话了,垂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静了片刻,李鹤轻地不能再轻地说:“余娘子活得疯癫痴傻,自戕于她未必是件坏事。”
李郯闻言吃了一惊,李鹤待人平和,做事向来滴水不漏,鲜少有情绪外泄的时刻,更遑论说这种有违礼教的话。
李鹤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兀自宽慰道:“她活得不顺心,与其沉溺于病痛的苦楚,倒不如寻死来个解脱。”
“荒谬,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
李郯被这话激了,死死盯着李鹤,想从他眼中探寻点什么,却发现,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头,是茫茫的黑。
他倦怠地阖上眼,暂且不去想这话里有几分真假,忽然想起一件心有疑虑的事,忍痛问道:“梁平掌宫门宿卫,天子南渡,他没道理留守建邺,玄鹰卫为何出现在郊外?”
雪还在下,窗外天色暗沉,一如朝堂上不明朗的局势。
李鹤不表态,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只道:“你病着,先好好休息,有些事不要掺合。”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李郯并没有听清,提到休息两字时,便有些熬不住了。
“睡吧,”李鹤哄着他,“其他事,等明日再说。”
那根绷紧的弦“铮”地一声断裂,李郯累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头一歪,就要扎进昏沉的梦中。
李鹤眼见他头就要磕在木沿上,手疾眼快的接住,烛火随手臂荡起的风晃动,光晕透过层叠的惟帐,洒在那张泛着霞红的脸上。
李鹤细细打量着,眉眼没什么变化,只是轮廓较从前硬朗些,鼻峰爬着一条狰狞的疤痕,不笑时,面容冷峻得带点肃杀之气。
视线往下移,他的前胸和后背,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旧伤,大部分都是刀砍、矛刺留下的,腰腹肋骨之下,还有一道三寸长、削到肉里的伤痕。
李鹤搂着他肩膀的手不自觉收紧,心下思绪万千。
他瘦了。
身段也拔高了许多。
到底是边关苦寒,狠狠磋磨了少年的筋骨,浑身上下难寻一块完好的肌肤,像是从刀劈斧凿中淬炼出新的血肉。
有那么一刹那,李鹤眼底蠢动着温柔,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情绪,再睁眼时,又恢复成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清模样。
***
东方既白时,纷扬的雪才收了势。
折腾了一整夜,李郯烧总算是退了,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一抬头,窗外天光熹微,他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地道:“来人。”
听到里屋的动静,门外值宿的僮仆进来,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床榻,掠过去,径直走到架几前,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更衣。”
李郯愣住了,敢情这话问的不是他。
哗啦--
寻着翻页声望去,李鹤塌着肩靠在软枕上,头发束得松散,亵衣领口松松罩在胸前,露出雪白一小片肌肤,手里随意翻弄着,不知打哪集来的抄本。
“今日要入宫,去取那套朝服来。”
一挥手,僮仆领命退去,不多时,又进来两三个女婢,端着水盆捧着漆盘,围着李鹤开始忙碌。
赤罗衣、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裳、赤罗蔽…
李郯看得眼花,刚要张口,门口跑来一个仆役,风风火火的,喘着粗气道:“郎君,出大事了。郑郎同崔家的小公子起了口角,两人扭打在一起,脸上挂了彩,看着可怵人咧。”
李郯疑惑道:“郑郎是谁?”
仆役鞠了一躬,道:“就是衮州那位刺史大人的公子。”
李鹤脸色一变。
那人口中的郑郎,正是他的侄子郑冲,其父郑道昭调任衮州,临行前将孤儿寡母托付给了他。
可郑冲是个不成器的,对读书没什么心思,也不肯入军营历练,性格顽劣不堪,三两天就给他捅出个篓子来。
李鹤皱眉道:“你可知是为何事起了争执?”
“这…这…”仆役脸憋得通红,磕磕绊绊地说,“奴也说不清,郎君还是赶紧去瞧一瞧吧。”
他话里有话,必是当着李郯的面不好说,李鹤摆了摆手,快步出了门。
……
拂晓的天里,巷口乌泱泱挤着一堆人,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搭棚子做买卖的,吆喝声、推嚷声,山崩海啸似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里头的人连声喊着:“别推啦,前头连只苍蝇都进不去了。”
外围仍有好事者道:“再往里挤一挤,有什么热闹,让大家伙儿都瞧瞧呗。”
两拨人互相推搡着,场面乱得像一锅粥,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威仪勒马停于不远处,正犯难,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都把路让开。”
呵斥声远远传来,紧跟着,街上又响来一串蹄声,百姓循声望去,远天扬尘之际,冲过来一队官兵,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挎着刀。
为首之人身披轻甲,顶红鹖冠,肩头披风猎猎,其上鹰纹织金镶滚。至众人眼前,一扬鞭,欻地劈开一道口子。
又是喧天的喊声,被打中的人哇哇地怪叫着,他目光梭巡一遍众人的脸,惊惶的、狰狞的,眼瞧几个腿软走不动的,又挥舞手里的鞭,怒骂道:“不滚的,就见血。”
刷地一声,余下官兵纷纷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迎着拂晓的日,泛着凛冽的寒光,熙攘的人群登时静了,潮水似的往两边涌。
威仪见状,转身敲了敲车窗,道:“郎君,玄鹰卫来了。”
李鹤掀开车帘往外看,正当时,打头的也瞥了过来,目光对上,是极凌厉的一眼。那人扯缰掉转马头,越众而出,此刻天光渐明,从云层挣脱的一绺光线,照在他摆动的红缨上,飒然如流星。
他勒马停于几尺外,颇倨傲的昂着头,抱拳道:“执金吾崔烨,见过李太仆。”
两人虽在宫中打过照面,却并不熟识。
李鹤轻点了下头,没说话,不经意地朝外撇了一眼,威仪连忙走上前,打了一躬:“不敢耽误玄鹰卫的公事,烦请大人让个路。”
崔烨居高临下,挑眉看着李鹤,冷脸没有动。
连言语往来都没有,磨着面让他难堪,这是存心不待见他呢。
威仪等得有些急了,往前迈近一步,两个拳头抱在胸前,恭敬地作了个大揖:“确实是有要紧事,还望崔大人行个方便。”
能有个什么大事,不就是他那宝贝侄子又闯祸了吗?
说好听点是托孤,换个不知晓内情的来,还以为是养了个祖宗呢。
崔烨嗤嗤地笑,笑罢,把玩着手里的鞭,甩了甩,细皮子的鞘头履地,啪地一声,差点劈到威仪脚上。
威仪火气腾地上来了,手指着崔烨,脱口而出:“你故意的…”
“不得无礼。”
他话还没说完,一扭头,李鹤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按住他的肩膀,严厉地提醒道:“阿浪,你逾矩了。”
阿浪是他的小名,郎君许久不曾唤过,看来是真的动怒了。
威仪羞愧地低垂下头,噤了声,在崔烨灼灼的目光下,才不情愿地拱手道了句“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