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闩拨动了两下,门从里往外推开,走出一个佝偻的老仆。
他的腿脚不太利索,走得很慢,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咯吱吱地声音,余光瞥到墙角一个黑影,以为又是哪个扫地的杂役犯懒,当即训道:“打你个糊涂东西,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成伯。”
呼啸的风雪迎面扑来,还混杂着一道近乎缥缈的人声。
老仆眼里呛进雪粉,昏昏的,他揉了揉眼,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等走近些才看清,院角的石凳上,一道孤坐的侧影,身段挺拔、瘦削,外头拢了件银白鹤氅,虽略显寡淡,却也挡不了一身清贵气质。
被唤作成伯的人蓦地停住。
那芝兰玉树,好似谪仙一样的人,可不正是郎君。
成伯膝盖一软,顿时朝着他的方向跪下,哆嗦道:“郎君恕罪,奴…奴一时昏了眼。”
“无妨。”李鹤走到他身前,温声道:“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也是我惊扰成伯了。”
成伯依旧跪着,面上更惶恐了:“郎君折煞老奴。”
李鹤无奈道:“地上凉,成伯起来罢。”
他不喜下人总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伸手将成伯从地上扶起来。
寒风彻骨,顺着李鹤外露的手腕,钻进袖袍之中,他打了个寒噤,掩面咳了几声。
成伯颤巍巍直起身,看他披散着长发,身上只随意罩了件大氅,正想劝他天冷添衣,庭前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砸门声。
他吓得猛一激灵,拖着不灵便的腿脚匆匆跑去,边走边嚷道:“来了。”
甫一开门,成伯便被一道劲风似的巨力冲撞到墙角,抬头辨清来人,不由得倒吸口凉气,那人半张脸沾着血污,眼底凶戾气未消,看着分外狰狞。
“让开。”贺继背着昏迷的李郯,近乎于莽撞地直冲进府内,急声道:“中郎将受伤了,你们府里的下人呢?”
成伯被门前满地的血唬住,忙不迭地爬起来,颤声道:“在祠堂里呢,我这就去喊,喊他们都过来。”
贺继吩咐道:“快去,记得喊大夫,还有烧点热水来,直接端进卧房里。”直到成伯点头应是,跌撞地往里奔去,贺继才猛然发觉他漏下一件重要的事,又连忙喊道:“对了,他的卧房在哪呢?”
话音未落,那细小的黑点已滚入风雪中不辨踪迹。
贺继怒骂道:“不中用。”
他抬脚正要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眼前的光忽然矮了一截。
“我来带路吧。”
廊前燃灯烈烈,李鹤从暗影里走出来,光流水似的往上泼,映着他长眉秀目的清隽面容。
“你?”
贺继稍一迟疑,站在原地没有动。
声止风起,几人在寂夜里僵持着,显得有些诡异。
“不走吗?”背后传来女子轻柔的细语,接着又是一阵衣料与地面摩挲的窸窣声,贺继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魏婉一眼,她蜷在地上,被这一眼吓得丢了魂,揪着贺继衣角的手又慌忙缩了回去。
“能不能…把我也带上。”魏婉改换膝行靠过去,像只怕落单的飞鸟,她恳求道:“我很听话的。”
贺继依旧没动。
寒风吹过魏婉的脊背,引起一阵战栗,李鹤眼睛扫过她瑟缩的肩膀,淡淡道:“一起走罢。”
魏婉虽不知贺继陡生的气焰从何而来,却也不想冻死在路边,她揉搓着冻僵的手指,撑起身子就要走过去。
“慢着。”贺继板着脸,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冷声道:“我们在城外遇袭,下手之人隶属梁平的章营骑。”
李鹤眯了眯眼,沉吟片刻,道:“你怀疑是我透露了行踪?”
贺继冷笑一声:“你素日与他交好,除了你还能有谁?”
李鹤听完这句话,眉目间陡生几分凌厉的锐气,“那你以为,我为何要杀他?”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贺继是个粗人,有些话不会藏着掖着,讥讽起李鹤来毫不留情:“世人都道李太仆宽厚,可你何曾对自己的亲弟弟宽容过。”
他这话说得不假,在外人看来,这两兄弟生来犯冲,跟仇人一样。
李鹤奉庄老之学,论清谈,李郯**家严明,行残酷。两人立场不同,在朝野针锋相对,见面就互掐。
原以为两人只是政见不同,没想到李鹤居然能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死手。
贺继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忽然觉得面前这位受世人追捧,所谓谦卑自牧、风流蕴籍的神仙人物,还不如李郯活得直白、肆意。
“此事我自会察探清楚,给你一个交代。”李鹤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也不想再同他拉扯,倦着眉眼道:“趁人之危并非君子所为,更何况,我若真有心要做点什么,你也防不住。”
贺继被这话哽住,妥协道:“罢了,我先不跟你计较,不过…”他话锋一转,复又厉声道:“李鹤,你只须记住,他今夜若是死了或者残了,朝中无人能接管骠骑军,届时匈奴铁骑兵临城下,大梁将再无利剑可用。”
“这是自然。”
***
天彻底暗下去,风雪更甚,院落里一片漆黑,惟有正房门朝外,隙开一道昏黄的缝。
李郯这一夜睡得不大安稳,时而粗喘着气,肌肉痉挛,时而额上滚汗,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话,像是被梦魇住了。
贺继正焦灼得来回踱步,听到榻上的动静,凑过来问道:“他说什么?”
侍药的奴仆低着头,道:“似乎…说的是冷。”
哐当--
贺继一脚踹在炭盆上。
“他冷,你们听不见吗?”贺继面色十分难看,朝着床前几个侍奉的奴仆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再加点炭。”
几人赶忙抱来一堆黑炭,还往盆里加了柴火,赤红的炭烧得更旺了,然而李郯还是呼冷。
贺继掖了掖被角,疑惑道:“难道还要再添一床被子?”
李鹤瞥了他一眼,转头问奉常:“可还有其他法子?”
奉常道:“中郎将这是热症,臣再去开服治伤寒的药,喝上两幅,烧就能退了。”
“去吧。”李鹤摆了摆手,又唤来榻前的两个奴仆,吩咐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再去烧点热水来。”
“我也要去。”贺继顺着奉常往外走,临踏出房门,还不忘冲李鹤喊了一嗓子:“我疑心那药不干不净,有人动手脚。”
李鹤眼皮子都没抬,权当没听见。
众人各自领命,陆续退去,暖阁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李鹤刚绞了帕子,身侧忽然传来短促的喘息声。
李郯脸颊烧得滚烫,脊背却是凉的,半梦半醒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两半,一息置于寒冰上冷冻,一息置于烈火上炙烤。
冷和热的磋磨下,他恍惚间梦到了漠北,那里昼夜温差极大,总是刮着呼呼的朔风,一眼望去是广袤无垠的戈壁,和低头啃食衰草的马儿。
“将军”
“李郯”
“大哥哥”…
熟悉的声音缭绕在耳边,是谁在喊他?
李郯烧得头痛欲裂,脑袋一片混沌。
他艰难地转过身,眼前只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他踉跄地朝着他们走去,步子迈得越来越快,直到腰腹被什么东西咯着,他停了下来,一低头,满山遍野的箭戟林立,他陷在腐臭的尸堆里。
“将军,有埋伏。”
“李郯,快走。”
“大哥哥,我回不去了。”
模糊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涌动的尸海里,一张张熟悉的、狰狞的面孔,朝着他嘶吼。
沸腾的血液凉冷下去,喉咙发不出半点声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虚空中仿佛有一双双血污斑斑的枯手,拉扯着他残破的身体,试图将他的魂魄也拽入到阴曹地府里去。
李郯拼命挣扎着,身体一沉,却没有坠入预料中的无间地狱。
有人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