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侧着头,呼吸机罩住她大半张脸,白雾时有时无,那双眼浑浊,但一如既往地温柔,浅浅弯下来,眼泪填满眼角皱纹的沟壑。
她动不了,全身力气都集中在手上,想为泣不成声的女儿擦去泪水。
奈何她实在动不了了,最后一道力气也卸去。
关雁回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对即将逝世的妈妈说什么,说她舍不得,说她会好好生活?
她只能像小时候那样,一句一句叫“妈妈”,得不到回应便无理取闹地哭泣。
“唔唔——”吴秀喉咙里发出细小的意味不明的声音。
关雁回连忙站起来,以为她有话说,却在取下面罩时犹豫,她不敢,害怕因为自己的动作加速她生命的倒计时。
吴秀看着她,眼珠对着她的脸,瞳孔并不对焦,头微不可查地摆动一下。
关雁回知道她想说什么。
“雁雁,乖宝贝,别哭,妈妈在呢。”只是她已经唱不出哄她笑出声的儿歌了。
关雁回不知道吴秀的病情,却也知道她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已经撑到了极限。
她嗓子疼得要命,眼泪模糊双眼便立刻擦去,“妈,”她抽抽噎噎,“我会好好的,我一个人会好好的。”
呼吸机维持不了吴秀的呼吸,她开始频繁呼气,最后合上眼。
关雁回趴在她身上,放声地嚎哭。
她哭得太狠,好像又叫回了吴秀的灵魂,平直的心电监护仪再次出现波动,她猝然收声,眼睁睁看着折线决绝地归于平静。
关雁回在椅子上枯坐许久,僵硬地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本子和吴秀的手机。
她拿起来,那是一本薄薄的病历,肺癌晚期,去年手术后三个月查出来的,每隔一个月复查一次,病情逐渐加重,医生的建议从住院治疗变成放平心态享受生活。
回忆过去一年,吴秀不是在旅行,就是在旅行的路上,很少和关雁回见面,原来是在她隐瞒病情。
关雁回不懂她为什么瞒着自己,直到打开手机。
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
屏幕上只有相册,里面是吴秀旅行的照片,和这么些年与关雁回的合照,最新的文件是一段视频。
关雁回点开,人影出现的刹那,她哭得背过气。
“别哭雁雁,”视频是在老城区的房子录的,吴秀坐在灰扑扑的沙发上,穿着关雁回记不清何时给她买的裙子,颈肩系着丝巾,像从前等她回家那样,温柔地笑着,“不要哭,妈妈有话对你说。”
“还记得妈妈年轻时在工地待了两年吗,我负责给工人做饭,灰尘太大了,他们又抽烟,用布蒙着头也挡不住,后来又去服装厂,那时候就成天咳嗽,老毛病怎么也好不了。”
“不说这些了,妈妈要跟你道歉,我担心你总挂念我,影响你和行知之间的感情,这才瞒着你的。一开始我也害怕,害怕哪天突然死了,我们雁雁就自己一个人了,该多可怜啊,”视频断掉两秒,重新接上,吴秀眼睛红彤彤的,“后来不断旅行,我发现我好像爱上这种生活了,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妈妈,所以自私地放下一切,享受最后这点时间,你会原谅妈妈的,对吗?”
“还有行知,行知是个好人,他知道妈妈生病的消息,说要找全球顶级的医生为我治病,我拒绝了,拜托他瞒着你,所以别怪他,他只是完成我个人的心愿而已,”吴秀抬眼,看向挂钟的方向,“哎呀,好久没换电池,钟都停了。”
“雁雁,妈妈嘴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你的名字是村里大学生起的,当时我盼着你爸收心回家,大学生说那就叫雁回吧,‘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你爸不争气,辜负了妈妈的愿望,辜负了你。
“你爸坐牢了,妈妈也要走了,你改个名字吧,改个你喜欢的名字,为自己活,过得高兴点。”
吴秀强忍着眼泪,视频中,能看出她呼吸困难,但她还在说:“妈妈能猜到你和行知怎么回事,但是看得出你动心了,能让你喜欢的男人一定是很好的人,妈妈不拦着你,妈妈怕你受委屈,要是过得不顺心,你就跟他分手,咱自己过日子,前段时间拆迁款下来了,存在你那张存折里,你拿着钱,爱去哪去哪。”
视频再次断掉,恢复后,吴秀脸色苍白,“只能说这么多了,妈妈很累了,雁雁,妈妈爱你,妈妈最爱你,知道吗,妈妈最爱你。”
关雁回伏在吴秀手边,感受那具身体渐渐冰凉,她不断说着“对不起”“我爱你”,再起身,发现视频消失了。
她疯了一样找寻,在文件夹里找到了一份破碎的无法修复文件,还有一条音频。
“雁雁,你是天下最好的最棒的最勇敢的雁雁,妈妈为你骄傲。
“祝我的女儿一生平安顺遂,开开心心。
“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妈妈。
“妈妈爱你。”
音频自动循环,关雁回愣愣地扭头,看向病床上安然长眠的女人,盯着,盯到眼珠干涩刺痛,恍然意识到病房内采光好,温度高,不适合存放尸体,再等下去就要形成大面积的尸斑,这才如行尸走肉般走出病房。
病房门打开,迎面便是晏行知。
“雁雁。”
“啪!”病历重重拍在他脸上,纷飞散落在脚下。
“晏行知!”关雁回声音难听得像鸭子,“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
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晏行知略偏过头,握住女生捶打他的手,将人抱在怀里。
“雁雁,雁雁,现在重要的是伯母的葬礼,办完葬礼,我们再好好谈谈,我好好跟你解释。”
说着,他将关雁回抱离门口,让早就确定好的殡葬团队进门处理。
关雁回守在门外,殡葬团队抬着吴秀出来时,她下意识别过头,然后又强逼着自己去看吴秀的脸。
葬礼模式是吴秀生前自己决定的,她要穿着女儿给她买的、她最喜欢的衣服火化,然后埋进靖城风景最好的陵园,没有选地势好的位置,她说雁雁扫墓爬太高会累,就定在半山腰,运动量刚刚好,转过身,能看见山脚下的广场,偶尔也听听热闹。
按照老说法,下葬时天还没亮,抬头,太阳白白的影子高挂,预示着今天是极好的晴天,天气预报也这样说。
关雁回看着吴秀的黑白照片,却感觉淋了一身的雨,怎么也回不了温。
离开陵园后,关雁回没有回别墅,而是去了市中心的家。
推开门,她好像又听见吴秀故意压抑着惊喜的声音。
“你这丫头,回来也不提前说,净跟我搞突袭。”
关雁回笑了声,下一秒扶着玄关柜开始流泪,缓了许久,她开始收拾遗物。
吴秀并没有在这个房子里住太久,许多物品还裹着塑封,她打开衣柜,大部分衣服没有拆吊牌,和过去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床头柜找到存折,拆迁款将近七十万,冷冰冰的数字充满温情。
吴秀什么都懂,担心去世后,晏行知让关雁回受委屈,拒绝医治,拒绝持续亏欠,给女儿留了退路。
关雁回晚饭吃的饺子,春节几百个饺子都冻在冰箱里,她家吃饺子按节气吃,这些够她吃一年。
刷碗的时候,门铃响了。
关雁回去开门,看见同样憔悴的晏行知,让开路,“不用加班吗?”
这些天晏行知一直陪在她身边,但电话没断过,她听到几次晏父晏母催他回去工作,劝他分清主次,不要为了琐事影响工作。
他一直推拒,葬礼告一段落,马不停蹄又回公司。
“有李秘书顶着。”晏行知去牵她的手,被避开了。
“坐吧,我给你倒水。”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晏行知开口:“雁雁,对不起。”
关雁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病历你看到了,伯母查出肺癌时就已经是晚期了,她拜托我不要告诉你,不想让你过不安生。”
关雁回心想,什么都不知道才最难安生。
“她说你高中毕业就开始打工,赚学费、生活费、家里的开销,过得太累了,她心疼,如今你好不容易轻松下来,她不想让你难过,再为她费心费力地奔波。”
关雁回问:“所以你答应了?”
晏行知颔首。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当时,他和关雁回也才刚确定关系不久,他对她的家事并不上心,只是履行职责而已。
“因为对生命走到尽头、却依旧苦苦为女儿着想的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吗?”
晏行知哑口无言。
关雁回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们同床共枕了近一年,她自认为了解他。
他在低身为她穿鞋前沉声询问“为什么不穿鞋”,需要做选择时,他会给出两种已经落实的方案,保证不脱离他的计划,他很少解释什么,总是单调地阐述原因。
哪怕低下头,他也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晏行知。
关雁回曾经以为他们都在偏航,现在发现,只有她而已。
“晏行知,你都知道,”关雁回平静得可怕,“我差一点,没见到我妈妈最后一面。”
“雁雁——”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晏行知皱眉,头一回生出摔掉什么的冲动,但拿起一看,是晏伯诚,沉了口气,“等我一下。”
父子俩的对话平直无调,像公事公办的上下级。
通话结束,关雁回看向晏行知,“临时工作?你今年真的很忙。”
晏行知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我今年会继任。”
关雁回了然,“难怪,快去吧,别让叔叔生气。”
晏行知拿起衣服,“我先送你回家。”
她哪里还有家呢?
“我想在这住。”
晏行知沉默片刻,“好,我晚上来陪你。”
“嗯,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