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晏行知没回来。
应酬对象是上面来的人,晏伯诚都没走,他一个享受长辈铺路的晚辈,哪能离开。
关雁回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清凌凌的月亮,心想她这样的家庭也不错,自由生长,累了回头一看,冰箱里还攒着妈妈给包的吃不完的饺子。
吴秀去世的第七天,关雁回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下了两盘饺子,拌了吴秀爱吃的黄瓜菜,坐在餐桌旁,一口饺子,一口菜,一口眼泪。
晏行知回来时,餐桌上放着一盘冰凉的饺子,和一碗热腾腾的面。
他吃了面,在卧室找到关雁回,女生蜷缩膝盖,倚着床头,听见声音也没理会,一味望着书桌。
书桌塞得满满当当,板板正正摆着从小到大的教科书和读物,吴秀还在时,舍不得让这些东西落一点灰尘,而今却灰扑扑的,桌面有几个明显的掌印。
晏行知坐到床边,犹豫再三,还是抚摸她的头发,“雁雁,伯母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关雁回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转过身,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将这些天压抑的情感尽数宣泄出来。
她心脏死死揪成一个死结,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无法责怪,晏行知做了太多,在吴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因为他,她才能免于许多痛苦。
她也无法释怀,恨自己蠢,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变成只会流眼泪的菟丝子。
关雁回哭了很久,哭湿了晏行知的衣服,哭睡在他怀里,睡梦中依旧啜泣,无助地喊着“妈妈,妈妈”。
如吴秀阅后销毁的视频,关雁回渐渐接受了她的离世。
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毕业论文,从白天忙到黑天,不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
这段时间,左含筠不停地给她发消息约她出门,无一例外,她都选择了拒绝。
终于,左含筠找上门。
她开门见山:“雁回,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关雁回不明白,给她倒了茶水,说:“我还没有当面谢谢你,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吧。”
左含筠挡开她递茶的手,“雁回,我是受芝姨的委托,来拆散你们的。这段时间我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都是想引导你和他争吵,我知道行知讨厌麻烦,只要你问他,他一定不出几次就烦了,但是我没想到你比我想象中更冷静,他比我想象中包容。”
关雁回猜到她的目的,但没猜到是受徐曼芝所托,听到她最后那句话,勾了勾唇角,哪里是冷静呢,不过是没必要问,就算没有左含筠,未来也会有其他人,总之不是她关雁回。
“这份委托我做得不舒服,我喜欢和你一起玩,我真的想和你交朋友,我不想伤害你,”左含筠拉着她的手腕,“我不喜欢行知,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合适,毕竟他家里人,当然了,如果你们就是相爱我也会祝福的,以后要是结婚了,能不能让我当伴娘?”
关雁回弯了弯眼睛,左含筠比她大,却那么单纯那么赤诚那么无忧无虑,她一定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我们不会结婚的。”她说。
左含筠抿嘴,“因为我吗?我不是故意的。”
关雁回重重沉了下肩膀,“你说得对,我和他不合适。”
关雁回再次提出请她吃饭,左含筠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往外走,杜管家急忙跟上,“小姐,你们要去哪儿?”
关雁回转头回答:“我晚点会回来,放心吧。”
大概一小时,两人抵达靖山景区。
左含筠买了两张缆车票,直达山顶,入目便是巨大的红色指示牌——悬崖蹦极。
“你有没有病?”左含筠问。
关雁回摇头。
左含筠买了两张蹦极票,拉着关雁回去排队,挑战蹦极的人不多,在她们前面也就十几个人。
关雁回一开始还很淡定,直到磨蹭的游客跳下去,尖叫刺耳,她一把拉住左含筠,“要不你自己跳吧,我有点害怕。”
左含筠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握了下,“雁回,什么都不想,相信我,只要你跳下去就会得到新生。”
新生。
关雁回被这两个字触动了。
终于轮到她们,做了拉伸准备,穿好绑带,左含筠先站上去。
工作人员问她准备好没有。
左含筠竖起大拇指,高喊:“雁回,对不起!”
一跃而下。
过程很快,关雁回站上去,身旁的工作人员问是否准备好了,她点头,低头看脚下,风很大,碎发吹起来挡住视线,好像也糊住了她乱麻似的思维。
这一瞬间,她感觉世界是清澈的。
她迈出一只脚,想着该喊些什么呢。
左含筠正在脱绑带,一抬眼,就见蹦极台上的女生向前扑去,安静沉默,不带一丝眷恋。
关雁回以极快的速度下降,失重感让她有种灵魂追赶身体的惊悚感,这并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却足够她清空自己。
她闭着眼,听到林间鸟群惊飞,听到山腰古刹放着音乐,出离平静,她展开双臂,面对着天空,阳光很暖,和风一起包裹着她,她好像又回到了妈妈肚子里。
她不知道在羊水中是什么感觉,应该比现在更舒服吧。
关雁回始终安静着,直到重新回到蹦极台上,看见屏幕上自动抓拍的相片,金色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她像一只重新生长出翅膀的雁。
左含筠激动地抱住她,“雁回,你做到了!”
“嗯,我做到了。”关雁回回抱她。
左含筠叙说看她跳下去时心中多么震撼,遂又遗憾道:“你许个愿望也好啊,多重要的人生时刻!”
关雁回笑了声,“我跳的时候脑袋空空的,跳下去才找回意识。”
“第一次跳,你能这么果断已经很厉害了,”左含筠说,“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关雁回摇头,“不是一点,是很多点。”
不仅如此,她还想清楚很多事情。
她不想再执着于爱与被爱,而是想要追逐自由,追逐属于自己的天空。
古刹是下山路上的必经之地,左含筠提出可以给去世的人请个牌位,超度往生,脱离苦海。
关雁回本不信这些,然而当诵经的声音传入耳朵,吴秀这辈子过的苦日子在脑海中不断闪回,脚步一转,迈上台阶。
请牌位,捐香油钱,当然也免不了上香。
模仿其他信众的样子,跪在蒲团上,默念心愿。
“愿母亲吴秀来生幸福顺遂,愿爱我之人所行皆坦途,愿真心不被辜负。”
——
之后不久,左含筠就离开了,关雁回去送她,答应有机会去找她玩。
离开机场,关雁回接到晏行知的电话,说晏父晏母让他们回老宅吃饭,让她去公司找他,等下了班一起回去。
关雁回答应了,得知可能要住一段时间,先回家接上两只小狗,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公司。
抵达公司,关雁回在附近找了个宠物友好咖啡厅,看文献打发时间。
“叮铃铃——”
“您好,欢迎光临。”
关雁回心有所感,抬起头,见男人朝她走过来,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丈量过,未曾改变。
晏行知坐在她对面,将云宝抱起来,“怎么不进公司。”
“实习结束了,再去容易被误会,”关雁回淡笑着解释,俯身收回四季的磨牙零食,“现在走吗?”
晏行知眸色发沉,他能感觉到关雁回的疏离,偏偏她又不排斥他的靠近,同床共枕、拥抱、接吻、不拒绝他的床事邀请,偶尔主动,他们用体温互相燃烧,可她却像一块低温蜡烛,看似火热,滴在皮肤上有一点疼。
关雁回将手放进他的掌心,“我前天和阿姨聊天,她说脚踝完全好了。”
晏行知下意识嗯了声,视线落在她说话时自然上扬的唇角,这抹笑容宛如一个倒带按钮,时间回溯到在临江仙第一次见她,她就这样笑。
关雁回抬头,眼底流露疑惑,“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晏行知抬手,在她唇角蹭了下,“曲奇碎。”
回到老宅,晏父晏母都不在,关雁回带小狗去宠物房,挨个揉了揉脑袋,“别捣乱,吃完晚餐带你们去散步。”
家里有佣人,万事不用关雁回伸手,她和晏行知坐在客厅,一个看文献,一个看文件。
晏行知手里摊开文件,心思却不在文件上,他频频向关雁回投去目光,没有一次对视成功,之前来老宅,没人时,她总是贴着他寻找安全感,现在坐得也不远,就是姿态上看不出丝毫局促不安。
看开后,关雁回的心态前所未有的放松,不过该有的压迫感依旧存在,所以她用看文献麻痹自己,免得晏母回家看到她和晏行知贴得太近不开心。
毕竟协议期限近在咫尺,没必要在最后阶段给大家添堵。
就是晏行知的视线过于灼人,被他盯着,她颇为坐立难安,文献久久翻不过一页,不过假装用功罢了。
好在晏父晏母回来了。
打了招呼,徐曼芝拉着关雁回说宽慰的话,让晏行知要比从前更用心呵护她云云,若非左含筠已经告诉了她真相,她恐怕真会相信。
晏行知同样查到内情,但挑明势必要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如今他所有精力都分给了关雁回和工作,想着先把人哄好,等不忙了,再逐步化解矛盾。
他打断徐曼芝,“妈,先吃饭吧。”
徐曼芝睨他一眼,起身,笑说:“对,先吃饭,雁回都瘦了,多吃点。”
关雁回就要跟上,被晏行知牵住手腕落后一步,下一秒,男人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别在意,有我陪着你。”
他声音很轻,气息拂过耳畔,仍然惹得她心乱,关雁回睫毛快速眨了眨,胡乱点头,手指在他手背敲了敲,“我没事。”
餐桌氛围永远压抑,关雁回勉强自己多吃,最后和他们一起放下碗筷。
晏行知被父母叫去书房说话,继任的事重要又繁杂,一时半刻结束不了。
关雁回牵着小狗去散步,走累了,她坐在秋千上,一手拽着四季的伸缩牵引绳,省的他跑疯了撞坏精心打理的花园,一手在云宝头顶揉一揉,顺着背摸到尾巴。
晏行知找过来时,便看见这如画的一幕,女生坐在紫藤秋千上,两条腿悬空,白皙的脚踝互相勾着,随着秋千一晃一晃。
又静又美。
像——她的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