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高廉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躺在荣景安北工厂的临时宿舍里,然而梦里,他又回到了初三,回到了一切刚刚萌发的时间。
偷窃的嫌疑被洗清之后,起初,高廉如同重获新生。这个世界还是有人愿意相信他的清白,愿意在绝望中伸出一只手拉他走出黑暗,高廉无比感激上苍,让他可以得到卢奶奶的庇护,自那以后,他与卢兴伟更形影不离了。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嫌疑虽被洗清,流言蜚语却还在悄悄蔓延。
一开始,高廉还沉浸在含冤昭雪的兴奋中,不知道外面依然有那么多的闲言碎语,而卢兴伟又为他挡掉了多少恶意。
第一次直面这种恶意,是在初三开学前的暑假里。
依然还是后山那条小溪边,依然还是那群洗衣服的婶子大娘,依然还是打猪草回来的高廉,一切熟悉得仿佛两年时光从未来过,又从未走过,还停留在昨日。
唯一的不同,仅有身边的卢兴伟。
“高廉那事你们听说了么?”
“对,他家出什么事了,前段时间看高老四愁眉苦脸的,整个人都缩了,到底怎么回事?”
“唉呀,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别整天缩在家里,村上的事都不关心。”
“别光顾着说我,到底什么事?”
另一个婶子四处张望了下,压低声音,“我听说他家高廉是个贼,在学校里偷人家东西,被逮到了,还闹到了警事局。”
“真的,假的,不可能,我昨儿还看见高廉了,他好好的,还跟卢家大伟一起玩呢。”
“听说,后来是卢家出了力气,才把他保出来的。也是卢家出面,跟那家和解,高廉才好好的从警事局出来了。”
“可真没想到啊,这个高廉居然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假的吧,可从来没听过高廉手脚不干净。”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要是自己没问题,怎么人警事局专找他,不找别人,我看啊,就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就是,看他平时巴结卢家大伟的那个样子,看着就不是个好东西,现在露了本像了吧,也亏得卢家人好,居然还出手捞他。”
“你们这么说,也说不通啊,如果高廉是个小偷,卢家还让卢兴伟跟高廉一起,不怕带坏了卢兴伟?”
“谁知道高老四怎么巴结的卢家老奶奶,被迷昏了头吧。反正放我家,我就是打折了我家小子的腿,也不能让他被高廉这种人坏了本性,做人啊,不就要本本分分。”
高廉怔怔地站在山崖拐角,听着溪边一声声地恶语相评,他想冲出去,想反驳,想大声告诉所有人,我没有偷,我不是小偷,我没有手脚不干净,我是清白的,警事局也说我是清白的。
他在脑海里大声的咆哮,然而现实里却只能呆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手脚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一样。
高廉审视着梦里自己懦弱的脸,然后转向自己身后的卢兴伟。
自从被污蔑之后,高廉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变得害怕见人,变得不再愿意与人交流,甚至开始害怕学校与人群。这让卢兴伟十分担心,他束手无策,无力帮助高廉解决这场祸事,只能选择陪伴于高廉左右,形影不离,至少这样可以帮高廉挡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这是他惟一能做的事了。
事情解决之后,这个习惯也被卢兴伟保留下来了,他们变得比以前更亲密,宛如一体,尤其是外界的流言甚嚣,卢兴伟更不放心高廉一个人行动。
而当恶言飘入耳中,高廉停下的时候,暑假里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卢兴伟也随之停在了高廉身后。
这些话卢兴伟不是第一次听了,这几个月很多人明里暗里,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提起高廉这个人,直接的,间接的都是一个意思,高廉这个人不值得为友。
可恶,他们知道什么,要不是为了维护自己,高廉怎么会有这飞来横祸,都是因为他啊。
卢兴伟不理解为什么他说了这么多次,这些人依然可以听而不闻,视真相于无物,只愿相信别人的道听途说,也不愿相信当事人口中的真相。
可恶,卢兴伟望着高廉越来越苍白的脸,感受手上抓握的力道也越来越强,颤抖不已。
他再也无法忍耐那些人的说三道四,冲出了山崖拐角,冲到小溪边,朝着那些人大声叫嚷“年糕是清白的,他根本没偷,他是被人陷害的,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他。”
村子里的大娘婶子们被卢兴伟吓了一跳,有个伸着脖子听八卦的姐姐甚至掉进了水里,而其它人此时也发现了当事人在场,高廉就站在崖下拐角的地方,她们内心顿时有些不安,尤其是那几个话说得特别难听的大娘,当面道人是非,这是长舌妇的作派,这怎么能行,饶是她们觉得自己说得没错,脸皮也隐隐烧了起来。
但很快,这种不安就被她们变成了怒火。她们义愤填膺,又不是我先说的,别人都这样传,怎么别人能说,我说不得,你高廉是天王老子么,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屁孩,自己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还有你卢兴伟,他高廉清不清白,跟你什么关系,要你来指责我们,还有没有家教,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小孩子插话。于是每个人脸上统一露出了被冒犯的神色,觉得自己被两个小孩子以下犯上了,这是一种侮辱,必须要被狠狠地教训一顿。
她们开始群起而攻之,每个人都开始指责卢兴伟不懂长幼尊卑,每个人都开始斥骂高廉就是天生贼种,每个人的脸上都怒火中烧,好像只要借着这股怒火的燃烧,黑就是白,非可以变成是,她们做过的事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人人开始指责卢兴伟,卢兴伟顿时被激起了牛脾气,针锋相对,“你们这些人每天说人坏话,嘴长舌长,就是一群长舌妇,泼妇,你们还敢称自己是我长辈,哪儿来那么大的脸。”
一听卢兴伟非但不服软,还开始还嘴,有几个大娘情绪尤为激动,他们迫近卢兴伟,准备抓住他,伸出巴掌要替高卢两家教训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长点记性。
这时候,高廉闷头冲了过来,一把拉过卢兴伟冲出了人群。两人一通急跑,很快将追来的女人们扔在身后。
高廉拉着卢兴伟快跑到了山梁下小水池旁边,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扶住膝盖,弯着腰深重的呼吸,而卢兴伟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跑了年糕,跑不动了。”
高廉也跑不动了,“这儿就行,她们没追来了。”
卢兴伟抬头问高廉,“年糕,你为什么要拉着我跑啊,我们跑什么。”
高廉转头奇怪地望着他,“她们都快打你了,还不跑,你要白白挨一顿打啊。”
卢兴伟特牛气地回答,“她们敢打我,我就打回去,哼,我也不是不会打人。”
高廉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打得过她们?就算打得过,你还手了,回家又要挨你爸妈的打,划算么。”
卢兴伟不说话了,是哦,这个暑假他爸妈回来了,说是玉安那边公司装修,在家呆一段时间。年糕的话是对的,如果他还手,回家不止爸妈,奶奶也会教训他的。他泄了力气,躺平在水池边沿,“年糕,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听,她们什么都不懂,就会说嘴。”
刚才被速度挤出脑子的东西又回来了,难过开始袭上心头脑海,小小年纪的高廉无法理解,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这么说我。他忍住哭意,“嗯,大伟,我不听她们的,她们什么也不懂,我不在乎她们,我有你就够了。”
小小的他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跟书上教的道理一点都不一样。
两人在水池边默默呆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家。两个人磨蹭着向家走,远远就听见家门口一片喧闹。
走近了一看,卢兴伟家大门外聚集着一群人,刚才小溪边洗衣服说人是非的大人们,正围着秦妈妈跟高妈妈,七嘴八舌,愤怒宣泄,“你们两家究竟是怎么教小孩子的,两个小屁孩子居然敢骂人,还骂一群人,懂不懂尊敬长辈,真是没有家教。你们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高妈妈被这群人吓着了,开始点头哈腰地道歉,保证待会儿一定带着高廉去她们家里赔礼道歉。而秦妈妈一个人难挡众怒,说了两句,淹没在众人的高声之下,没泛起丁点水花。
卢兴伟炸了,她们居然不依不饶,追到了家里,卢兴伟冲了出去,而高廉被变故惊得慢了半拍,没拉住他,情急之下只能跟着他跑向家门口。
卢兴伟径自冲向了秦妈妈面前骂得最大声的那个大嫂,一把推开了她,大嫂没防备,踉跄了一下,倒在旁边人身上。众人被卢兴伟的动作惊呆了,两秒后反应过来,愤怒更甚,“好啊,居然敢动手,今天不教训你个小兔崽子,是要反天么。”
旁边另一个婶子伸手一巴掌甩了过来,秦妈妈眼急手快,一把拉开卢兴伟,极力忍了半天的脾气终于暴发了,反手一巴掌甩上了婶子的脸,破口大骂,“我儿子要你们教训,我看你们才欠教训,敢跑到我家来闹事,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哪根葱。”说完,又甩了几巴掌到被打懵掉的婶子脸上,立时脸皮紫涨,掌印浮了出来。
她掌?骂人的婶子之后,又偏头让过另一个女人的手,再次几巴掌甩到了旁边也伸出手准备打人的大娘脸上,这次更狠更重,直接打掉了大娘的金牙。
其余人等见秦妈妈直接动手,还打得又快又狠,一时间被唬住了,不敢再动手。就听秦妈妈说站人群中间发飙,“一群欺软怕硬的jian人,我看谁敢动我儿子一根汗毛。”
这时,高父和卢爸爸,卢爷爷卢奶奶听到了动静,齐齐从家里出来,正遇上众人围着秦妈妈动手,三个男人赶紧上前拉开众人,最重要的是护住秦妈妈高妈妈和自家的崽子,而高廉完全被这神速发展给弄懵了,呆立在一边。
见两家的男人出现,围攻的女人们不敢再动手,只愤怒地哭骂高卢两家欺负人,小孩子动手打人,她们上门理论还惨遭掌?,没有天理跟王法了。
有几个哭到深处,就地一躺,在地上翻滚,一时间卢家大门外跟戏台一样,十八般武艺全上阵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各家的男人们不得不出现了。原本家里的女人回来说被高家卢家的小子骂了,男人们琢磨着这是他们没理,那自然该让女人们去闹一闹,高老四家最近才出了那么一桩丑事,谅他那也不敢在这时候较真,说不得就要赔礼道歉,又是一笔进账。
可谁知,秦妈妈这么刚,直接动了手,那事情就不一样了,不能再让女人们胡闹了。卢家,那可不是一般人家,就看前面高家出的事,卢家翻翻手,事情就平了,这不是一般的有能量,深着呢。
打架这件事哄动了整个庄子,当家主事的男人们,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做评判,一起进了卢家大门。
这些人聚在院子里开始盘问整个事情的原委,而高廉卢兴伟作为事件的起因,也被卢奶奶要求在一边旁听。这让许多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但卢奶奶发话,庄子上少有敢反驳的。
溪边洗衣服的婶子大娘们见家里的男人们来了,顿时以为有了撑腰的,开始哭诉,“好好地在溪边洗衣服,大家伙说话聊天干活呢,高廉跟卢兴伟冲了出来就骂人,我活到这个岁数,被两个小屁孩当面骂,我的脸往哪儿放,我不活了。”说完唱念俱全地冲着墙壁就去了,也理所当然地被旁边人拉住。紧接着又有几个女人站出来,指责高廉冲出来骂人,这要是没个说法,她们也跟着一起死算了,没脸活了。
高妈妈一听这些人要上吊,顿时怕了,就要出口道歉,被高奶奶一把拉住,让她别说话。这时卢兴伟忍不住了,少年人还没变声前的尖利嗓音响起,压过众人的避重就轻,“你们说谎,你们当时明明在诬蔑年糕是个小偷,说他是天生坏胚,所以才会去偷东西。”
院子里顿时一静,所有人沉默了,没人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