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安北工厂的第一顿用餐还是很愉快的,一闪而逝的可怕念头融化在工厂大厨的高超手艺之下,高廉难得多用了一碗饭,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早上坐了两个小时车,又马不停蹄参观了一幢二十多层的楼。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菜太好吃了,高廉开玩笑对潘越说,“潘总,你们这大厨哪儿挖来的,这手艺,自己开店都能红,这也太好吃了。”
潘越嘿嘿笑道,“你还真别说这个,你说这个,我就来劲了,你知道这大厨谁么?我们研发副总工的爸爸,国家一级厨师,新工厂建设的时候我三顾茅芦,才求人家出山来我这儿。”
“嚯,这资历,潘总,厉害,这你都能请得到,那位副总他也愿意?”
潘越不以为意,“有什么不愿意的,那是我们老总从小看到大的小孩儿,他爸原来给我们老总当厨师,后来自个儿考了证书,我上次求了老总,让他爸来给我镇场子,现在我对外招人,必要告诉他我们食堂有人镇宅的。”
“呃,”高廉被潘越这一席话弄得一头雾水,“不是,这食堂有人镇宅,跟招聘是什么关系?”
潘越嫌弃地看高廉一样,“这你还想不到,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吃得好才能有干劲,有个大厨师坐镇,那不得更能让人吃饱饭,精力充沛么。再说呢,现在多少厂,工作餐那叫一个难吃,我比他们好,好得还不少,招人不是更容易。”
高廉眨了眨眼,这么说倒也有理,可他怎么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太对。他没再继续纠缠,只是谄媚地问,“那潘总,平时到这儿吃有什么限制么?”
潘越慢悠悠地挟起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也不难,只要立一次功,就能让小餐厅给准备一顿饭,还能打包。”
高廉慢慢瞪圆了双眼,“立功才有的吃?不立功没得吃只能馋?那今天、”
潘越又挟起一筷子小炒肉,嚼啊嚼,嚼完才回答,“我刚说了,你是客人,我沾你的光才混一顿。你以为我容易么,我都要沾客人的光才能吃上一顿,唉。”
高廉鼓起眼睛,觉得这简直非人道。
两人慢慢,慢慢,尽可能拖延吃饭的速度,但就算再怎么拖,也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当最后一口菜被吃进嘴里,吞进肚子里,两人同时发出夹杂失望的喟叹,他们其实已经吃饱了,只是味蕾告诉他们还行,还可以,还能。
吃完饭,两人逃也似地从餐厅奔了出来,不敢再在餐厅停留,生怕下一秒忍不住抱住大厨大腿,求他再开一桌。
潘越站在一楼天井过道,扶着腰对高廉说,“吃得有点多,我们走路去车间吧,正好消消食。”
高廉捂着胃,不敢说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步履维艰地向前走去,前面就是那幢十层小楼。好歹潘越还记得他向导的职责,艰难地给高廉介绍,“这里是试验室,研发测试基本在这里。安保级别有点高,这次就不带你进去了。”
高廉继续点头表示同意。
潘越艰难抬手示意高廉向右走,前方就是生产区域,厂房林立。
安北工厂生产车间的布局有点新潮,六排平行,每排两列,仿似六十四卦的坤卦变体,环绕中间圆形的生产管控中心,同时每间厂房与圆形管控中心中间还夹杂着小型维修站,以方便故障及时处理。
试制车间不在这十二间厂房之内,位于生产厂房区域的东边,离得不太远,但和生产车间区分明显。
潘越领着高廉走近西向的那两间房,拿门禁卡刷开车间大门,“生产车间大门同样有门禁,非允许不得入内。”
高廉觉得奇怪,“这么严密?”
潘越随口解释,“倒不是保密,主要是为了安全。”
然而,不用潘越再多做解释,随着车间内部在高廉面前展开,他已经全然明白了为什么需要门禁。
安北工厂的车间是立体式设计,与地面接触的底层是生产主设备,而是生产设备上空错落分布着各种辅助工装,运输传送,衔接装置,一层又一层,每层嵌套叠加,在整个车间里形成了一个巢穴式结构,一眼看去,完全摒弃了人的存在。
这个车间是安北工厂少有的满运转车间,除了机器运转发出的轻声,厂房内别无它声。在林立的金属架,金属环之间,金属叉上下左右摆动,小型转运机器人不停从一个点疾驰到另一个点,像机器工蚁为巢穴添砖加瓦。
因为生产现场不需要人,为节约能源,照明并不充分,现场比较暗,而充当位置标定的红外线在昏暗灯光下格外醒目,让高廉的心跳持续加剧。
高廉的脚步停在了原地,他的心神被这个构造所震慑,立体,庞大,而又充满冰冷的精确,此刻他的大脑甚至已经停止了运转,只能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个幽深的非人造物。
这是一个机器的世界,不需要人类。
高廉忽然理解了潘越,为何会挑中他,哪怕倾尽所有,只要能让这个地方运转无障碍,怎么都是值得的。
潘越在旁边长吐了一口气,语气幽幽近乎自言自语,“无论来看多少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近乎苦笑,“当初建这个工厂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面对的会是这样一个塞博世界,就像电影里的场景。”
高廉没有说话,震憾太大,心跳过速,他需要缓一缓。
潘越已经经历了很多次,抵抗力稍微强了一些,他转身目视了下高廉的状况,发现还行。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话音刚落,整个车间灯火通明,大白灯光下,电子朋克的气息烟消云散。
一前一后的对比让高廉的感官像坐云霄飞车,从地狱到天堂瞬息之间,还好,尚在人间。
全明之后,高廉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车间复式构造中人的通道,毕竟维修时是需要人的参与的,需要预留通道,但除此之外,设计时就已经取消了人员参与的通道,生产全过程全部交由机器自动衔接,AI统筹管理。
现阶段这个车间还没有达到设计的最高效率,产出并未最大化,因为设计的AI管理最优解并未实现,这也是潘越想挖高廉过来的目的。
潘越领着高廉走了一条比较靠近地面,难度比较低,比较好走的维修通道,也是前两天刚找维修那边问来的,“这条道还比较好走,是兼顾其它人员出入的,而其它的高空通道非专业维修人员禁止进入。”他引着高廉前行,一边问他,“对这个车间你有什么想法?”
高廉眨巴眨巴眼睛,“效率高,产出大?”
“谁问你这个了,”潘越没好气地回头看了一眼高廉,“我是说现在这个车间效率并没有最大化,还缺少一些关键环节优化,我希望你能来负责这块工作,帮我把整个工厂的产出再提一个台阶。”
“小心!”
潘越边走边说话,一不小心差点绊了一跤,高廉眼急手快拉了他一把,这一打岔,潘越的问题就这样被忽略了,高廉并没有回答。
他有一个疑问,一直憋在心里,他早就计划好了,怎么不动声□□着潘越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事到临头,他忽然又迟疑了,逃避了。
他,不敢问了。
因着刚才险些摔跤,潘越不敢再去分心几用,这一路几乎没有再去交谈,高廉也不再说话,只沉默地一路观察整个车间的布局,记忆运行步骤,猜测关键路径与AI统筹的逻辑,在脑海里画立体透视图,心算各道程序的时间与节点。但数据量还是太少了,他怎么也没数出来30%的提升是如何而来的,敢承诺的人,确实大胆。
两人极快的穿过了机器层叠林立的厂房内部,从另一头走出了通道,离开了这个车间。
后面,高廉也跟着潘越去其它车间转了一圈,与第一个车间相差无几。有两个已经在试运行了,厂家负责安装的人员和维修人员还在现场。
而另几个,设备都还没安装完毕,调试还没开始。因此,高廉就没有再进入车间内部,只在出口附近站了一会儿,多看了会儿内里的布局,与第一个车间相互印证。
他们花了将近一下午的时间,将十二个车间全转了一个遍,高廉收集了很多数据,有些数据能很好的支持他的思路,但有些数据,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分析归纳,才能得到优化的方案。
下午四点的时候,他俩回到了潘越的办公室。
潘越的办公室比卢兴伟的稍大一点,但还是比不上昌和老板的。室内布局设施倒是卢兴伟这边差相仿佛,也是办公桌,加会客沙发。
惟一不同的是,潘越办公室内有一面墙的书架,里面摆满了书,绝大部分是专业书籍。从书脊折痕来看,大部分是阅读过的,其中有一些书磨损比较多,显然是有人经常使用。
今天一天走得路抵得上潘越半年的运动量,他累得够呛,大汗淋漓,一到办公室就准备茶水,“不好意思,我不爱咖啡,办公室只有茶,你要是喝不惯,我让人送杯咖啡进来。”
高廉端详着他那整面墙的书架,“没关系,茶就行,我也不爱喝咖啡,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喝。”
潘越闻言一笑,端着两杯茶走近,“有些人喜欢咖啡,我喝不惯那味,太浓了,还是茶叶清香悠远有回甘,合我的胃口。来,试试这个大红袍,上次我特地让人给我从南方带来的,特供品。”
高廉接过茶,凑近鼻子,细嗅茶香,“嗯,这香味,清爽,还带点幽幽的果香,茶汤颜色也好,好茶。”说着,缓缓啜饮一口,徐徐咽下,慢慢品味,“甘,爽,润,好。”说完,一口饮尽。
起初,高廉品鉴的时候,潘越还以为遇到了同道之人,结果还没等交流同好,就看见高廉牛嚼牡丹,一口吞下杯中茶水,明白这小子又在跟自己装样。他根本就不好茶,饮茶对他也就是解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下次就给你上普通绿茶,白瞎了我这极品茶叶。”
高廉失笑,“潘总,极品大红袍,也就您能尝得起,我可没这本事赏这个茶。只能托您的福,尝个味儿,凑个热闹,哪儿说得出好跟坏。”
潘越拿食指点点他,“你这张嘴,怎么说都有理。”
两人闲聊着歇了好一会儿,一下午走遍十二个车间,无论对于潘越,还是对于高廉,都是不小的运动量,此刻高廉简直与沙发难舍难分,谁都不能把他撕下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急着进入正题,只闲聊着放松肌肉,缓和神经。
最终还是潘越忍不住,率先开口,“整个工厂你都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
高廉没急着说话,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茶水,“安北工厂的自动化程度太高,一切依赖于机器自运行与AI统筹,所以就会产生两个关键点,将会是两个极大的挑战,第一,如何将设备故障发生率控制在一定比例,第二,AI策划的能力强弱,不过这一点可以边生产边优化,但第一点,却是整个生产运行顺利的基石,如果不能控制故障发生率,设备能力无法支持AI的最佳策划,那么产出与效率必受影响。”
潘越眼中赞叹一闪而逝,只凭一下午的实地查看,就推断出最关键的要素,高廉的知识储备不小,而对AI和机器设备、生产的了解也可从中窥得一斑,“那有解决与提升的办法么?”
高廉并没有大包大揽,说话有所保留,“能不能提升,需要看现在处于什么水平,未来想到什么水平,仅凭今天下午看到的东西,我不能肯定地说一定有办法,但事在人为,我想任何事情都会有解决方法,只看付出的代价我们能不能接受。”
潘越点点头,确实,如果不是谭荟和卢兴伟牺牲的是效率与产出,目前的AI管家已经算是一种解决方法了,只可惜,这个方法的牺牲恰恰在他们荣景不能接受的地方。
他紧接着又说道,“那你是答应来荣景了?”
高廉这次沉默的有些久,久得让潘越有点不明所以。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问潘越,“现在,给荣景开发AI的,是哪家公司?”
潘越不明白这个问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锋锐,就是你那个老乡卢兴伟卢总的公司,你们不是高中同学么?你不知道?”
锋锐,锋锐,锋锐啊。
高廉其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草灰与蛇线相织,早就将答案放在了他面前,只是,他情愿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