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卢奶奶轻轻呵了一声,好似早有预料,并不意外,而高奶奶则上前一步,“我想问问庄子上各位,我家高廉什么时候变成了贼,警事局已经调查清楚,给了判定,高廉是被陷害的,他没偷东西,乡里乡亲的,现在居然有人说他是贼,这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人群里有人低低咕哝了一句,“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说不得就是卢家托关系才放出来的。”
这下卢奶奶没忍住笑出了声,这声笑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各家男人的脸上。而旁边秦妈妈不惯着她们的坏毛病,“我们家要真有这本事,现在还留在这破庄子上被你们围攻,你们有没有脑子,怕不是每天都光顾着传闲话,是非都分辨不了了吧。”
于是,男人们的脸色更加难堪,他们开始大声喝斥出声的女人,让她们不会说话就闭嘴一边待着,这里什么时候轮到她们开口了,男人们都没说话,女人们插什么嘴。
卢奶奶更百无聊赖了,等男人们的斥责声停下,她叫过卢兴伟和高廉,“她们在溪边说年糕是个贼,然后呢?”
高廉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而卢兴伟小嘴噼里啪啦,机关枪似的一通输出,“她们还说年糕敢做不敢让人说,然后骂我不知好歹。”
卢奶奶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又问了一次,“她们说的蠢话不要再说一遍,一群长舌妇,整天只知道说人长短,她们的话有什么好记的,不怕污了自己的耳朵。你说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卢奶奶的态度和话让高廉勇敢了一些,他抢过话头,“大伟气不过,冲出去跟她们理论,她们就觉得我们不尊重她们,开始骂人,然后还伸手要打大伟,我就拉着大伟跑了,跑到小水池那里躲了会儿才回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她们围着卢婶婶跟我妈,要动手打人。大伟就没忍住,冲过去护住了婶婶,推了一个大姐一把,然后其它人就动手要甩大伟耳光,婶婶就还手了。”
“胡说八道,”
“坏种就是坏种,还说不是贼,你看这谎话张口就来,自己做错事还倒打一耙。”
高奶奶抬手就扔了个碗,瓷器碎裂的声音震住了嘈杂的人群,她捡起地上的碎片,指着众人,双眼怒目而视,脸上青筋突起,“我警告你们,我家高廉不是个贼,他没偷东西,也没说谎,谁要再敢污蔑人,我就跟她拼命,反正我老命一条,我不怕死。”
高奶奶的动作让院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敢再肆意污蔑高廉的清白,于是,院子里再为之一静。
过了半晌,才有个庄子上名声比较好的老人家出言,“高廉他奶奶,大家都知道高廉不是贼,乡里乡亲,都是看着高廉长大的,高廉怎么会是小偷呢,大家伙说是吧。”
“是啊,是啊,高廉是清白的,大家都相信。”旁边的男人们也迫于高奶奶的决心,连声附和。
但这样就比较尴尬了,高廉不是贼,他没有说谎,那他所述说的事情就是真的,这一场女人们之间的打架因闲话而起,而男人们在没了解详情之前,又怂恿女人们出头占便宜,结果便宜没占着,反而惹来一身腥,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沉默,此刻院子里只能沉默,而被请来评断的老人们更坐立不安。这桩破事都是女人们碎嘴引起的,被人小孩子发现了,不说好好说几句,息事宁人,还聚团欺负人两个小孩子,无耻之尤。居然还让他们做评断,评什么断,评聚众仗势欺人的断么。自己这张老脸啊,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下子晚节不保了。
卢奶奶一直含笑在旁观战,见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来评断的老人,还是各家的男人,都死撑着不愿开口,于是再次笑出声,“各位老哥哥,今天这事,也没啥好说的,起因很简单。重要的是,各位准备怎么做,做错事,赔个礼倒个歉是应当应分的吧。”
挨了秦妈妈打的大娘不乐意了,“我们说嘴是不对,那你家打人就对么。”
卢奶奶懒得得理这个为老不尊,欺负两小孩的蠢货,旁边卢爸爸愤愤的说,“你们不是要打我儿子么,那我老婆打你们怎么了,她打得对,打得好,你们该打。怎么,你想报复回来,行,我就在这儿,让你家那口子过来我们练练。”
卢爸爸的愤怒浇灭了人群的骚动,众人又再次沉默下来。
行,既然还死不认错,那就不用认错了。卢奶奶站起身,开口赶人,脸色平淡,“既然事情清楚了,那就各回各家吧,就到这儿了。”
老人们一看卢奶奶的脸色就知道坏事了,今天但凡出现在卢家院子里的人都被卢奶奶记在了心里。他们对视一眼,开始用眼神催促各家男人,然而男人们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臊眉耷眼地站起来,扯着自家的女人走出了院子。一看各家男人们如此作派,老人们气了个倒仰,这次不仅没能找成卢奶奶麻烦,还被看了笑话,丢大脸了。
一时间,众人散去,卢奶奶对着两家人说,“行了,你们也散了吧,这事就到这儿了,以后再遇到她们碎嘴,不用跟他们吵,就当没听见。”说完,她转身回房了。
高廉还站在原地,这次卢奶奶没能做他的英雄。
高廉伸出手想摸摸年少时自己的眼睛,光,又黯淡了些许,终有一天,当眼中光芒熄灭,他就长大了,再感觉不到痛苦。
剩下的时间里,庄子上依旧还是充满着闲言碎语,甚至因为前次的打架,那些异样的眼神更多了,更密集了。他每次出门都会遇到自以为隐蔽的打量与窃窃私语,贼,偷,坏,打人,名声的字样隐隐约约传来,分不清真假。
高妈妈出门跟人闲聊,大队小卖部买东西,也开始被人排挤,不受待见。她回来数落了高廉两回,被高奶奶喝止,而高爸爸在庄子上男人们之间的处境也开始艰难起来,家常借个农具,待客调济个鸡蛋杯盏之类的,也总是婉拒。
把一切看在眼里,渐渐地,高廉不再爱出门了,就连出去打猪草,也选在早晚人少的时候。出去的路线也会选择没人经过的小道,就这样渐渐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高廉一家人在庄子上的处境,小孩子做的事,是无法影响到大人的看法的,高家开始在庄子上成了透明人。即便这时高廉已经后悔了,想要向她们低头认错,也没人再听了。
与此同时,卢家却没有变化,家里还是喧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偶而路边遇到村里人,大家依旧热情,逢年过节,也依旧会有大堆的人上门,或商量事,或求个帮助,或借些钱物。
好像只有高家,被人遗忘了。
高廉的小伙伴们,柱子小宝也被家里约束,不能再和高廉一起玩。小宝不听家里人的话,跟高廉一起打猪草,十分钟不到,家里大人就找了来,拽回家就挨了顿打,好几天出不了门。
就连卢兴伟,也被秦妈妈说教了两句,叫他不要再整天跟着高廉形影不离,还在暑假剩余的时间里,把卢兴伟锁在了家里,不准他出门。
旦夕间,世界天翻地覆,奶奶却告诉高廉,“小廉,不要想这么多,你没做错,错的是她们,所以我们不认错。她们不理我们,那是她们不识好歹,不是你。你什么都不用管,专心上学,努力考上大学,走出卢家庄,不要留在这里。”
离开卢家庄,不要留在这里么?可这里是家呀,我要舍弃自己的家么,高廉迷茫了,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因着奶奶的话,高廉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里,他不分昼夜,不顾一切,除了学习,眼里看不见其它任何东西。全身心的投入让他学习上突飞猛进,初三开学的全校摸底考试,高廉第一次超过了卢兴伟,他拿了年级第一。
这个成绩让所有老师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知耻而后勇,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中,这是老师最乐意见的结局,他们生怕经过上学期的事情后,高廉会性情大变,沉沦下去,那就太可惜了。他们见过太多的学生,突逢大变后一蹶不振,生生断送了前途。好在,高廉挺了过来,这是好事。
开学后,玉安的公司装修完毕,卢爸爸秦妈妈就离开了家回去工作,再也管不到卢兴伟了。卢兴伟又开始粘着高廉,他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除了高廉,其它人都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就看暑假都撕破脸打架了,那些人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热情洋溢地对他笑脸相迎,那能安什么好心。
只有年糕,什么都不要,还会为他得罪人,搞得自己声名狼藉。妈妈居然还不让他陪在年糕身边,真是不知所谓,幸好开学妈妈管不到他了。
高廉没有拒绝卢兴伟的靠近,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学期他身边只有一个卢兴伟,卢兴伟于他就像空气一样,丢失了就会感到窒息,日子太难熬了。
卢兴伟被锁在家里这段日子,高廉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灰,天还是蓝的,地还是土黄,草还是绿色,却在各种颜色前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纱,失去了鲜亮,他只能借学习来树上一堵高墙,不去看失去鲜活的外界。
幸好暑假过完,卢兴伟回到他身边了,他还能有个人说几句话,不像暑假里那样当个哑巴,一天说不到三句,都快忘记怎么说话了。
但高廉确实变了,他以前也爱学习,却不到疯狂的地步。如今他抛弃了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吃喝,穿用,只要与学习无关,那就不要,只要妨碍学习,那就舍弃,他一定要用自己的努力为自己的家挣一席之地。
卢兴伟被高廉的变化弄得无所适从,年糕变得陌生又疯狂,他很害怕,也劝过年糕保重身体,学习要紧身体更要紧。但年糕实在太坚决了,他微笑着当面说好,却根本不改,依然故我,身体在急速消瘦。
卢兴伟拗不过高廉,唯有陪着他,尽所有一切陪着他,不离不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两小只在初三这个重要的节点上收心学习,给他们带来了丰硕的收获。
初三的两次全校模拟考,一次县里各校联考,高廉跟卢兴伟都榜上有名,名列前茅。联合考,高廉发挥出色,甚至拼进了前三,而卢兴伟收心之后成绩突飞猛进,联考考了第一,全县第一,哄动卢家庄。
茂名乡中学是陵南县重点初中,以往重点高中升学率约在27%左右,以高廉和卢兴伟如今的成绩,已经板上钉钉可以进入陵南县唯一一所重点高中,陵南一中。
一中在整个陵城市大名鼎鼎,它的升学率一直保持在四成左右,而重点大学升学则在两成以上,对陵城学子而言,只要进入陵南一中,则大学有望。
联考的消息传回卢家庄,卢家的大门再次被人挤破了,庄上每家都上门贺喜,而高家与庄上众人的关系也开始破冰,以前碍于情面,不好犯众怒,如今眼看高廉争气,一些与高家没有太多矛盾的人家就上门结个善缘。
而另一些与高家结了仇的,则开始风凉话遍地,“中考还没到呢,到时候考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再说了,只是个中考,高中还有三年,大学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现在就开始巴结,早了点儿吧。”来高廉家贺喜的乡亲被气了倒仰,又不好为这事跟人吵架,只能默默忍了这口气。
但无论是贺喜的,还是说风凉话的,至少不再视高家如无物,高家与其他人的关系在一年后,破了冰。
而这个时候的高廉已经消瘦至极,像是耗干了心血,只有两只眼睛,燃着太阳,执着坚定,一意孤行。
卢兴伟一直在提心吊胆,他每天都在劝高廉休息,每天高廉都温柔地笑着拒绝,声称他很好。他接着希望奶奶会有办法,又劝高廉回家一趟,高廉还是带着温柔坚定地微笑拒绝,回家太浪费时间了,中考就剩下两三个月了,等中考完再回去吧。他最后直接向高廉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但高廉只是温柔地说着我没事,我可以。
卢兴伟完全没有了办法,他只能强行让高廉答应去任何地方都带着他一起,不要独自行动,最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高廉笑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