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个月,承砚再没有寄回来一封家书,扶柔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连个消息也等不回来。
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什么门房到点开月门,或者小厮点上灯收拾承砚的卧房,都能让扶柔蹿到门口张望。
但每次的希望都落空。
吟香劝她道:“小姐别急,该回来的时候,家主一定是前呼后拥,小姐一定能听得真真切切的。”
扶柔思来想去,对吟香比划道:“你叫采买出去给我买这么个铜铃,要这样...这样的。”
“这种造型的铜铃奴婢还没见过呢,恐怕铺子里没有哇。”
“没有,就叫打铁的给我现做一个。”
吟香领命,办事去了。到了晚间,吟香便拿进来一个铜铃,铃舌是乌龟驮鱼的样式,敲击铃身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比一般的要沉闷些。扶柔无事,便到柳府门口,叫小厮搬来梯子,正要爬,吟香道:“这多危险啊,奴婢来吧,小姐要挂在哪里?”扶柔冲她摆摆手,提起裙子亲自爬上去将铜铃系在了檐下。
“这能行吗?风一吹就会响的。”吟香稳住梯子,抬头说道。
扶柔爬下梯子,笑道:“它用丝线连着拴马环呢,一般的风是吹不动的。这样,长兄每次回家的时候,我就能马上听到。”
虽是初春,天气仍旧是冷,扶柔与吟香一道回了屋子,涂蕊已点了火盆,噙霜在桌边做针线活,见二人回来,涂蕊端来四碗暖甜酪,噙霜将凳子向旁边挪了挪,空出位置来,于是四个人围着火盆一起坐了下来说话。
言谈间,噙霜提及涂蕊的兄弟要参加春闱,扶柔顺口问道:“有路费吗?”
“路费不必自己出,都是族学给付。”
“你们也有族学?”
空气一滞,没人说话了。
噙霜反应快,随口应了是,扶柔却更细问,噙霜心想说多错多,索性转移话题,吟香口快道:“平常我们用小姐的东西也不少,这点子路费又算什么,而且又是家主早几年前就定的规矩。”
扶柔忽然明白了什么,涂蕊以前只说自己姓方,可是她的兄弟竟然在柳家族学上学,也就是说涂蕊真正的姓氏是柳,涂蕊是柳家的人!按照家规,柳氏子弟是不能为奴作婢的。那么,她一直瞒着不愿意告诉自己真姓,也很好理解了,涂蕊和吟香一直都是很重视规矩的人。
但有的事情不得不弄清楚。扶柔脱口而出:“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小姐,”噙霜圆场道,“如果不隐去柳姓,涂蕊如何进得来,如果不进来做活,她又怎么贴补家用呢?”
噙霜用手肘碰了碰吟香,吟香也胡乱找了些别的话来打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夜里,扶柔躺在床上,偏过头,就能透过床帷看见她的书架,最顶上一格堆满了薄如蝉翼的宣纸。
都说女子不能参加科举,但要是她展现出过人的才能,她不信没有人会重视自己。春闱的场地就设在瑨州城内,雇辆马车日内就能到。只是吟香这几个整天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倒是不好脱身。自从上次偷跑去了祀祖典礼,噙霜看自己就看得更紧了,如果自己消失好几天,不知道噙霜会急成什么样,总之,要想个恰当的法子才好。
没有别的人可指望,唯有靠丹辛夫子了。夫子一定会懂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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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课间,扶柔找了个由头打发吟香暂时出去,同丹辛商量了想参加春闱的事。丹辛很是惊讶,“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惊讶过后,丹辛并未马上回绝。“我的住处有空房间,让你住上几天倒是没问题。只是要怎么带你出去呢?之后家主回来知道了这件事,你又要怎么跟他交代呢?”
扶柔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想好。”
丹辛拧了拧眉头,“你是想和天下的学子比比看,看看自己的水平如何吧?我问你,如果你真的中了秀才,中了举人,中了状元,到时候圣上要把公主许配给你,你要怎么办?”
扶柔摇摇头,“如果我有能力造福万民,圣上会计较我是女儿身这点子小事吗?”
丹辛有时候看着这个学生,心中真的会生出一点酸意。她的不谙世事和胸怀壮志是由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娇惯培养出来的,丹辛见过太多被磋磨的女子,有时候会很不忿地想,扶柔她凭什么能保持她的天真,她的单纯,她的善良?
丹辛又想到偷听兄弟上课的自己。
决定帮助扶柔,跟理智无关,是一种几乎邪门的冲动。
放课,丹辛便说要领扶柔出府三日,吟香忙叫打杂的小丫头去喊噙霜,噙霜急急赶到,对扶柔说刚接到家主的书信,说两日后就到家。扶柔听见这个消息略作犹豫,仍旧是要出府。噙霜往书斋门口一站,是不放人的架势。丹辛道:“你们小姐说了,要是有什么差池,家主问罪下来,她一个人顶了。届时,你们只要说是我领小姐出去的,柳大人的怒火,自然由我第一个承受。”
噙霜道:“家主果真问罪,他自然舍不得责罚小姐,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可就都要没命了。即便夫子要一人做事一人当,难道我们这些贴身侍婢真能脱得了干系不成?”
“你既知道你是奴才,你主子要走,你如何挡得住你主子的去路?”
噙霜盯住扶柔:“不管小姐如何怪奴才,奴才今天就是不能让小姐迈出柳府大门一步。小姐平时待奴才们一向宽厚,不会在生死大事上,反而不顾惜奴才们的贱命吧?”
扶柔听在心里很不是滋味,向丹辛身后躲了躲。
噙霜跪下说道:“小姐,奴才伺候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这次出去是想干什么。小姐,你好好想想,从古到今,有没有女子参加科考的,一个都没有。奴才说句逆耳忠言,小姐在柳府是家主的掌上明珠,在外面谁会纵着小姐?今天奴才要是放小姐出去,奴才的命丢了不要紧,让圣上知道女子扮成男子参加科考,那就是欺君之罪,就是家主也要受连累。”
“我不信他们看见人才还会固守成见。”
“奴才说出来的话,小姐一定觉得浅薄世俗,奴才今天不跟小姐争论那些,只问小姐一句,小姐愿意看见奴才们一命呜呼,愿意看见家主辛苦经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吗?小姐读书比奴才多,可奴才比小姐年长几岁,总比小姐多知道一些外面的情形吧。”
扶柔看着地砖,数来数去都只是一块。
“小姐,跟奴才回去吧。”
扶柔看了眼丹辛,丹辛回身握了握她的手。
扶柔从桌下拿出藏好的包袱,回了卧房。路上气氛有些冷,扶柔问道:“长兄的信在哪里?”
噙霜冷冷回道:“没有什么信,是我为了留住小姐随口编的话,小姐罚我罢。”
扶柔轻轻拉了拉噙霜的袖子,“我错了。”
“这不是小姐的真心话,奴才真怕哪天一个不留神,小姐就长了翅膀飞出府去。”
“那都是些神话故事,你怎么也信。”
“奴才连小姐的保证都信了,怎么不能信神话故事。”
扶柔笑笑,“下不为例,好吗?要不是你们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我也犯不上瞒着你们。”
噙霜从她手里扯出衣袖:“小姐以为,我们拦着小姐做这做那,是为了我们自己吗?小姐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道!有元旦去看焰火,被拐子拐走的闺秀;有在路上好好走着就被奸人玷污的良家,我们只想好好地陪着小姐直到小姐嫁人,我们不希望小姐出事,不仅因为你的身份,更因为你把我们当姐妹看待,难道我们凡事只想着自己,对你一点真心也没有吗?”
扶柔红了脸,又是委屈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磕磕绊绊地对天发了个誓,噙霜也不想逼她太紧,缓和了表情,让她吃晚饭。
吃过晚饭,外面的家书真的到了,说是再有七八天就能到瑨州码头。
扶柔自觉惹了噙霜不愉快,吃过饭便很老实地歇下了。
噙霜在外面抄手游廊上坐着打络子,吟香过来轻声问道:“怎么不进去?在外面风吹着多冷啊。”
噙霜拉她坐下,“风吹着,脑子才静呢。傻吟香,我问你,将来小姐嫁人了,你要做什么?”
吟香一愣,“那我就跟着小姐去姑爷家。”
“去了以后呢?”噙霜理了理发丝。
“接着伺候小姐。”
“我不是说小姐不疼咱们,只是这世上到底男人做主,将来你跟小姐去了姑爷家,姑爷要是看上你了,你肯不肯?”
吟香脸色一白,“那要看小姐是什么意思。”
“小姐要是不肯,你不是要孤独终老吗?”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噙霜笑了笑,抬头,今天的月亮格外圆,那亮光也显得格外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