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云极殿
此时是一个乌云密布的苍天,冷冽的风顺着门窗吹进这云极殿中。不久后,这天上便缓缓的滴下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雨。
呈帝与裴纵两人隔着书案和帷幕,席地而谈。
呈帝闻着雨声,和裴纵在细声说着什么。此时谏官来报:“圣上,北凉来信了。”
呈帝停顿片刻,道:“裴卿,今日就到这儿吧。”
裴纵心领神会,道:“臣先行告退。”
裴纵缓缓退出了云极殿。在和那谏官擦肩而过时,却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仿佛他知的更深,晓的更多般。在那短暂的一瞬,裴纵又收回表情转身离去,不曾回头看。
待裴纵走远,呈帝掀起半透的帷幕,帷幕上抖动的珠帘,被他轻轻推过,道:“说吧。”
这谏官调整语速道:“睿亲王现已经到命定之地。与北凉三方将军会合,商讨政事。并……南部的李将军,于一月前已倏然病逝。这南部缺了主将,军心不稳。”
“亲王回书信一封,希望此事由圣少您亲自决策。”
谏官恭敬的呈上书信。见着书信一现,呈帝步伐轻快,将书信从谏官手中拿过。这谏官也心知肚明,缓慢隐没于黑暗之中。
呈帝退回内室,借着烛光,阅览魏玠亲笔书信。信内笔迹较轻,不曾有涂改的重痕。虽有草率,但也颇为工整。其信中句句属实,字字珠玑。将每条要事都理的清白无误。
看过书信后,呈帝已经明了意。随后将书信置于烛火,将书信焚烧。
借着被烛火燃烧的书信的间隙,呈帝望到了一片空白的光明。
——几许年间。
“你这字,写的有误。”
魏琮拿起魏玠今日的书法作业,又看了一眼魏玠这几日的武学作业。不由得感叹:“玠儿,二哥知你有雄志之心。但这当雄英之人,总不能错漏百出吧?”
书案旁端坐的皇子正打趣的玩着狼毫,一听自己的二哥这么一说,倏的站起,道:“难道一个雄英因为他的字写的错落百出,就不能称作雄英了吗?二哥,你不严谨。”
魏琮无奈的闭上双目,道:“玠儿,你的书法作业已经被太傅退回三次了……弄不好,容妃娘娘知道了,你会怎么办呀?”
魏玠听到这儿显然有些心慌,道:“我的武学作业完成的也还不错嘛。今日申太尉还夸奖了我,应该可以将功补过吧……”
魏玠此时准备从魏琮的宫殿中离开,但被魏琮拎住了衣角。
魏琮道:“太傅和容妃娘娘都让我盯着你,帮助你完成任务,都是为了你好。你今日不能离开我的寝宫。”
说着,魏琮拿起一沓较厚的书纸,送到魏玠面前。
即使魏玠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在魏琮的嘴皮子下都得服从。只好拿起笔,摆着一百个表情写起了书法。
不知何时,夕阳透过轩窗。纵尽喜乐浮沉,浅笑安然。
魏玠写着写着,突然就缠着魏琮,让魏琮给他讲故事。这黏着缠着,拉扯着魏琮的衣襟。让魏琮很是无奈。
但他的眼中已经满是魏玠了。
魏玠道:“二哥,二哥。”
“我好无聊,你给我讲先祖的故事吧。”魏玠的两只手撑着脸颊,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魏琮。
魏琮道:“……我不太会讲故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讲给你听。”
“……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啊。”
魏玠道:“我会认真听的。哎呀,二哥你快讲嘛。”
魏琮道:“好,好。”
“那我就开始了。呼……很久以前,有一位才艳绝世的太子,名真……”
“……这太子真一死,全朝惶恐,举国上下动荡不安……”
“一位年轻的农夫,看着田中因战火的黑烟而颗粒无收的庄稼,愁然的望着远方……”
魏玠道:“他望着远方,看到了军队吗?”
魏琮道:“不,他看到了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魏玠不解,又听魏琮娓娓道来:
年轻人迷茫的走在乡间的小道上。
突然他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在绝望的哭喊,眼中流着血泪。于是他上前去问:“您缘何哭得如此恸天?”
妇人哽咽道:“我的夫君欲为我讨得一碗粥食,却被士卒误作流民,惨遭乱棍打死。我的长子精忠守国,现已战死沙场。我的幼子身染沉疴,不久前亦被瘟疫夺去了性命!我身无所几,为我的丈夫孩子悲哀,亦是为自己悲哀……”
年轻的农民沉思,便想出干出一番大事。
他偶然在巫山获得了黑玉剑。撸起袖子,一手仗剑,发动起义。直至杀死了最后一个敌寇,将这个残破不堪皇权翻了又翻。
魏玠道:“二哥,剩下的故事我知道了,你给我讲过三次了。”
魏琮道:“不不不,我这次,还要讲关于先祖的一个隐秘的事。”
“这位年轻人在得到前朝太子的黑玉剑后,曾被围困于巫山。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外围敌军重重,山内又有柴狼猎豹。但年轻人仍然在坚守。暂闻山间风啸后,重新整顿装戎。也许是老天怜悯这悲哀的国家,让巫山的护山神巫山首,降了这些年来巫山的第一场甘雨。”
“这泽甘露雨,竟然是一场千百年间来,都未曾有过的药雨。年轻人仿佛看到了那位真神,这时一只青鸟盘旋于山谷之间。这场战役在雨下的第三天……就结束了。年轻人也推翻腐朽的前朝,登临那万人之上的高台,成了魏国的开国之君,便是先祖了。”
“先祖在此之后,花费黄金万两,于巫山建了座巫山庙。年年徘徊于庙前,希望巫山神再次庇泽,保佑子孙……”
魏琮在讲完故事之后,竟发现魏玠已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了。听着魏玠均匀的吐息声,魏琮轻声的笑了。
——再转眼一瞬,却又置身于血海之中,万劫不复。
“圣上,太妃娘娘传您过去呢。”
呈帝扶了扶额,动身往乌霜殿摆驾而去。
等呈帝缓缓去到慈宁宫后,就瞧见谢太妃在与一位小女郎对弈。
谢衫道:“姑母姑母,这步棋,衫儿该怎么走呀……”
谢太妃道:“衫儿,你莫急。这心一急,棋就走不好了。”
谢太妃似乎和这位小女郎对弈对的非常愉悦。呈帝见她明明可以一招制敌,却还在给这位小女郎留退路。心中不禁思索万千。
平日里,鲜少见端重的谢太妃如此言笑。
谢太妃似是注意到了呈帝,动了动手里的棋子,将棋子点放在那必输无疑的棋位上。
谢衫不可置信道:“啊……姑母,我赢了?”
谢太妃其实并不在意输赢,但还是笑道:“嗯,赢了。”
她又故作惊喜,收起笑容,换为庄重。望向谢衫身后的呈帝,道:“皇儿来了。”
谢衫听见谢太妃的话,眼睛里愈发明亮。明明她是坐在棋桌前的,离呈帝还有一段距离,呈帝还是听见谢衫清脆洪亮的呼喊:“是皇帝哥哥呀!”
“皇帝哥哥,你来儿这坐!衫儿和姑母都在挂念你呢。”说着,谢衫起身。
谢太妃在一旁,冷下了眼神,道:“谢衫,不得无礼。”
谢衫被谢太妃的话激了一下,朝着呈帝行礼:“……沛郡谢氏嫡女谢衫,见过圣上。”
呈帝摆首示意,道:“无妨。”
谢太妃对谢衫道:“衫儿,你先退下吧。姑母和圣上有要事商议。”
谢衫叹了一口气,提起裙摆,朝着偏殿走去。边走边回头,道:“皇帝哥哥,衫儿要走了,下次再和你说话。”
呈帝不予话语。谢衫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太妃殿。
待谢衫走后,谢太妃端起桌边的茶杯,浅酌一口,道:“皇儿认为,衫儿如何?”
呈帝语速轻快,道:“回母妃,皇儿觉得,这谢氏女性情开朗大方,璞玉未琢,举足手间都是个不错的孩子。”
谢太妃较为沉静,不慌不忙道:“那皇儿觉得,衫儿将来嫁做人妇,该与谁相配呢。”
呈帝不为谢太妃的话所打动,仍然平淡道:“谢氏女,才年仅八岁吧。还是念家的年纪,这等终身大事,也得等及笄后在商讨才算合适。”
谢太妃平静的笑道:“皇儿。”
她身旁的侍从呈上一卷轴,谢太妃又将这卷轴递给了呈帝。
“今年太清宫,已经算过了。衫儿是固国安邦的好命,与皇帝最为相配。况且先帝遗诏,也是属意由太清宫挑选决定国运的人来当皇后。”
“皇儿心中,或许是另有其人?”谢太妃幽幽的说道。
呈帝心中一惊,但还是稳住了心神。
谢太妃露出淡漠的眼神盯着呈帝,淡然的笑道:“看来,是本宫是无事生非了。也对,皇帝呀……”
“不都是,得不为喜,去不为恨的人吗。”
“皇儿不如看看这卷轴里写了什么,或者说,是藏了什么…”
呈帝打开卷轴一看,是封后的诏书。
谢太妃面不辞色,道:“本宫有意将衫儿托付于皇儿,不知皇儿意下如何?”
在太妃殿里的呈帝没有发出声响。
谢太妃身后权势滔天,不把皇权当在眼里。若拒了,便是一辈子当个傀儡皇帝。
若是迎合,便可逢来一次生机。
呈帝仍然平淡,道:“儿臣允准,择日封其为后。”
谢太妃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好皇儿。”
呈帝缓缓道:“儿臣先离宫了。”
呈帝欲离开这太妃殿,却又被谢太妃叫住:“皇儿舟车劳顿。本宫这儿有一碗清心茶,皇儿趁热喝了吧。”
呈帝看着面前宫娥递过来的茶杯,在谢太妃的注视下,面不改色的将茶水咽了下去。
同时,也将自己多年来受的压抑和逼迫,一同咽入喉中。
谢太妃今日接待了谢衫和呈帝,已经是疲惫不堪,便早早歇歇了。
——
呈帝从太妃殿待到了傍晚,此时苍天已是乌云密布,宫中处处都点着明灯。
望着远处那摇曳的烛火,呈帝的额头已经渗出些许汗珠。他加快步伐,冷风灌进衣襟,贴紧了衣衫里的皮肉。可这些都丝毫动摇不了他这座冷冽的高山。
等到了云极殿,呈帝才卸去伪装。痛苦不堪的侧卧在龙榻上。
身躯似是被万虫撕咬。这股钻心的疼痛,不一会儿就从心肺蔓延到了全身。
呈帝无声的叫喊。
他抖动着指尖,汗水已经汗湿了衣袍,双眼间迷茫着。这谢太妃送来的茶水显然有问题,但往年往月,又到底有多少杯茶水送入他的腹中。呈帝不知晓。
这毒已经在身上深深的种下。呈帝无力的垂下眼眸。
他还有谁啊。
仔细想想,少年时最宠爱他的母妃在十四年前就抛他而去。维持了多年的君臣关系,对他老是称赞有加,而他却缠恨交织的父皇也不在这个尘世上了。
呈帝突然发现,在这茫茫尘世间,陪伴自己最久的,好像就是这捉摸不透的权。
还有谁……呈帝恍惚的寻找着记忆中那些重要的人。
在痛苦的侵蚀中,他迷茫的呢喃道:“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