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理宫的香换了,不再是那股浅淡的草木香,而是有些浓烈的花果香。
赵贵人从里间款款而出,我二人装模装样地问了好,她退出门去。
少顷,父皇才现身。
他闻到这股香味,先是拧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去,毫无芥蒂道:“说吧,小十三,她怎么说?”
我垂眼望着地毯上的异域图案,一字不差地重复她的回答。
“无话可说,但求一死。”
她脆弱又向往的神情历历在目,我覆上她扒在牢门边的手,哽咽道:“你认错吧,先活下来,无论如何,先活下来……对不住……”
火光中她的脸熠熠生辉,抚在我脸上的指尖微微发颤:“小十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与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我不再劝她,带着我们的宿命踏上归途。
“呵。”
父皇并不惊讶,只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摆摆手让我回去。
天色已晚,我疲惫至极,走出乾理宫几乎站不住。
福荣替我叫了软轿,我才奄奄一息地回到拾福轩。
当晚我便发了高热,又是好一番折腾。
期间听到七姐哀哀戚戚地唤我,我想回答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嗓子也像是被黏在一处,血腥味挥之不去。
四日后,我才悠悠转醒。
七姐守在我身边,身上盖了一床小毯。
那一日恍如又一重噩梦,我抚了抚七姐发顶,长出一口浊气。
见她迷瞪着眼,我笑道:“怎么不去厢房里好好睡?”
“怕你醒了找不到人,又要哭。”她嘟囔着,端过温水递与我。
许是身虚神弱,我年幼时总害噩梦,醒来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还得哭上好一会儿才算完。
“皇后怎么样了?”
她神色仓皇,让我再睡会儿。
“无妨,”我拦住她掖被角的手,“你但说无妨。”
七姐红了眼眶,抹了把眼睛,努力克制道:“她贬了贵人,自绝双目。”
他终究不肯放过她。
我叹了口气,压下泛上来的血腥气,轻轻揽过七姐,任她在我怀中流泪。
又过了两日,我身子利索些了,请了出宫牌,打算去峰正寺逛一逛。
那处僻静,坐落于京郊处,算不得远,一日便可往返。再有便是与我的性子合得来,景色也好,去散散病气再好不过。
七姐执意要陪我去,我揶揄她:“不是和赵煜约好了要去踏青?”
她搅着手帕,色厉内荏:“那、那又不是非要今天,当然是要陪你!”
“好了,”我捏了捏她的脸:“不会说你见色忘友的,去吧,让我清净清净。”
“好你个臭丫头,倒嫌我了。”她嗔怪道,和我闹了会儿,便回去换衣裳了。
我带着福荣坐上出宫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赶往峰正寺。
虎口的疤早已落尽,只留下一个浅粉色的印子。上一世我最喜欢路过市井的这一路风景。
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只要不身在其中,怎么都有看头,怎样都算风景。
我也曾幻想过若是我出生在寻常人家,会是怎样的禀性与生平呢?
路过一处巷口时福荣频频掀帘,我明白那是她家的方向。
算一算她的年纪也该出宫了,深宫再金碧辉煌,看久了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如生养之地来得温情。
她回神见我看她,羞怯地抿嘴笑了。
我亦随她笑,多了几分不舍。
峰正寺不算大,建在半山腰处,香火算不上是京中佼佼,隔三差五也总有人来。
等我二人气喘吁吁地到了寺门,先请小沙弥要了两碗清水痛饮,方缓过气来。
赠过香火钱,我与福荣就要穿庭而过前往后山。
后山有一片翠林修竹和一条松软土路,少有人踏足,多是寺中自己人。因此鸟叫虫鸣,分外安逸。
“施主不求些世俗吗?”
须发尽白的老僧踱步而出,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一旁的小沙弥温声作注:“这是方净大师。”
我双手合十,入寺随俗:“方净大师。”
”佛祖忙于俗务,恐怕顾不上小女的世俗。“我扬颈望去,佛眼低垂俯视众生,“众生皆苦,不独苦我一人。”
“人人都有所求,这世俗才可堪一看,若人人都无欲无求,那大抵是都飞升了。”
“不求亦求,不争亦争,不愚亦愚,”他看着我,苍老的眼中有万水千山,依稀能辨认出我的影子:“施主,慧极必伤。”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索性放弃争辩。
“大师说的是。”
他笑着摇头,目光悲悯:“业报如此,委屈难全,到头来,一一落于己身……浮世三千皆为太虚,你早早了渡,早登宝殿。”
我眉目微动,归于寂寂。
“多谢大师提点。”
他不再多言,轻叹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昨夜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土路稍显泥泞,我提着裙角走得小心。
福荣跟在我身后,神色不安。
“公主,大师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听着……不太像是吉利话。”
她尚未开蒙便被送进宫中,读书识字还是我教一点她学一点,可她琐事缠身,年幼时我亦看人眼色,任她被嬷嬷呼来喝去,误了学时。
“无妨,回去时我们去求点符,压在枕头底下挡挡就好了。”
她松了口气,欢天喜地地应了。
一阵风吹来,竹叶簌簌而响。
我靠在竹边,听耳边风吹叶动,鸟鸣萧萧。
在我最安宁的梦里,我便是这般阖目栖于竹边,看花开花落,等月暮日升,一睁眼一闭眼,寥寥一生也就过去了。
或许我现在就在一场噩梦中,挣扎不复醒,非要痛极了,才愿意在天地间睁开眼。
回程时我还是虔诚地去求了几个符,勉强算是沾了香灰,敬了佛祖。
我托福荣把求来的百岁符交与陆大监,给七姐送了一个安平符,给皇后……贵人留了一个康健符,给小九压了一个太平符,给福荣挂了一个顺遂符。
许是来去折腾,舟车劳顿,那一晚睡得格外沉,无梦无惊。
后来发现福荣也为我求了个安平符,小小的符包妥帖地压在我枕头底下。
我抚着那符包,不免失笑。
看来峰正寺延绵不绝的香火,未必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