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贬了庶人。
那一日,我与七姐低调出宫,乘了马车,托人传话,与他在深巷中匆匆一见。
他憔悴不少,半点不见昔日的老谋深算。一子错而满盘皆输,他的来路埋没在来不及清理的胡茬中,遍生灰暗。
她说的没错,地牢着实熬人,以至于见到他时我心生诧异,以为错认了人。
七姐不曾知道他二人的私情,对于父皇她心存幻想,尚有不忿。可皇后的郁郁寡欢与三哥的温厚为人她又历历在目,两相厮杀,落得个草草收场。
“今后,你当如何?”她在三哥的颓废里心软了,拿了许多首饰递与他:“这些,你拿去当了吧,先好生养着身子,别落了病根。”
三哥满眼血丝,扯了扯嘴角,把细软推回去。
“你们来,那位未必不知道,他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多的,就逾矩了。”
七姐咬着下唇,撇开脸不说话。
他看着我,虚弱地笑了笑,“小十三,你大不一样了。”
“三哥,你可有不甘?”
他眯起眼,伸手挡住斜穿而来的日光。“生在皇家,有谁甘心呢?”
“我不后悔就是了。”
皇家最忌出情种。
“久别了,妹妹们,”他转身离去,腿脚不复矫健,“多谢你们来送我,今朝往后,便是陌路人了。”
七姐仓皇回首,上前追了两步蹲下身去,嚎啕大哭。
我不劝也不拦,在宫中,我们的喜怒哀乐须得恰到好处,难得有机会放她痛快。
青天之上,朗朗乾坤。
七姐的哭声回荡在深巷中,久久不散。
……
两月后,赵煜官迁右中丞,春风得意之际,在殿上求娶七姐。
皇帝抚掌大笑,欣然应允。
节过中秋,七姐红袍加身,金簪挽发,额间花钿细描,面若桃花,唇敷红粉,就要盖上喜头,乘上花轿。
昨夜赵煜寝食难安,在我的牵头下带进宫来与七姐说了会儿话,离开时整个人都眉开眼笑,眼神黏在七姐身上,真真是斩也不断的情意。
书上说情之一字,生死相许。他如此眷恋,想必我七姐可以与他相伴余生,不必远走心伤了。
明明是一块大石头落地,我却心慌得紧。
从今往后,她便不能再随意进出我的拾福轩了,下一次与我抵足而眠,会是什么时候?我与她的生命中插入了旁人,属于我的目光被分走一半……
她见我惶惶落泪,走上来抱住我,像我哄她那般哄道:“小十三,你我之间,什么都不会变的,莫要心伤,不哭了,我心疼得紧。”
我咬牙咽下呜咽,伸手环住她,算是作答。
她将我扶正,在我额间落下一吻,笑着揉开上面的红粉。
外面的礼婆催得紧,带着一干丫鬟进来,喜头覆上她繁复的头饰,遮住了我们相连的目光。
她被人们簇拥着向外,我张开五指,两手空空。
……
秋风逐渐褪了暖意,显出几分萧瑟来。
七姐偶尔回来陪我小住几日,恍然间我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与从前并无区别。
某一个秋阳未暮的午后,我靠坐在檐下,手里还握着泛黄的诗卷,不知不觉盹了过去。
穿堂风拂面而过,我似有所觉,掀开眼帘便见福荣靠坐在另一边,穿针引线绣着我的荷包。
风徐徐掀起她的额发,我依稀记得她刚来时的枯瘦模样,手脚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悄悄抬眼匆匆一扫,见我在打量她,惊鸟似的收回目光,簌簌发抖。
“福荣,”我轻轻唤她,“你未进宫时,家里人叫你什么?”
她愣了愣,眼神茫然片刻,无奈地笑:“那时候哪有什么名字,不过是叫我二丫头罢了。”
“你想家吗?”
她手中的针慢下来,睫毛颤了颤,不敢看我:“大抵……还是想的吧。”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这些年我一直想问,但总料定她不会如实告知,对于无可奈何的粉饰我总是敬而远之。拖到今天。
她扬起脸,含着泪的笑浅浅漾开,“喜欢,公主,我好喜欢福荣这两个字,每次听大家唤我,都以为我当真就是福荣。”
“我也喜欢福荣。”我揩掉她眼角的泪,不禁怀疑她的回答和我一样,耽误了好些年。
“你就是福荣,我最好的福荣。”
“这几日收拾一下,回家去吧,这名字你若不弃,以后你还是福荣。”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我,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我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替她接着。
“公主可是……不要我了?”
“……”
我哑然失笑,不曾想她会有这份念头。
“此话何起?”我轻碰她额角的浅土色,那是她十四岁时为护我磕出来的疤痕,“这些年你对我的照拂,苦了你了。我少不经事,难能护你周全,你不要怨我。”
不要怨我。
她泣不成声,收起荷包跪在我面前,“得遇公主,是福荣此生之幸,您不要再说这种话折煞……伤奴婢的心了。”
那天我靠在她怀里,听她说小时候的际遇和不虞,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去像是故意不去触碰的匣子,一旦打开,就忍不住对如今心生遗憾。
总要笑一笑,叹一叹,才不至于难以为继。
我们就这么互相依偎着,直到日落熔金,苍山赴夜。
三日后,福荣还契出宫。
我送她到宫门口,早早约好了谁也不许落泪。
余生还有许多艰险,多得是用得到眼泪的时候。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眶红得清澈,眼底两片乌青印。
“福荣,出了这道门,你就不用再看各方眼色了,你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我要你衣锦还乡,过得比谁都好,”我喉头一动,哽了哽,“你……可能做到?”
她风牛马不相及道:“福荣……没齿难忘。”
红墙几许欢喜泪,不见人间万事悲。
她的影子在宫道上晕染开来,又一点点被抹去。
我背过身,放各自远去。
……
很快我身边来了新的贴身丫鬟,名唤明鹃,原本也是在拾福轩值守的,我看着也眼熟。
她与福荣性子全然不同,说话做事雷厉风行,野心藏在眼底,又难免外露……总之,是以后大掌事的料子。
我闲来无事,不愿握卷也不想临帖时,便去找贵人聊聊天。
明鹃本要替我叫顶软轿,我瞧着天色不错,散散步也好。
她不再多言,温顺地跟在我身后。
近来我思绪越发缓慢,仿佛跟着节气准备入冬了,整个人懒散得紧。
说话也没头没尾,想到哪一篇便话哪一茬。我半眯着眼道:“你不必学福荣的行事,你自有你的行立坐卧,不输他人。”
“福荣是福荣,明鹃是明鹃,我不会拿他人的秉性命令你,”我转过身去,看着发怔的她,轻笑道:“你相信我吗?”
她神色慌乱,无所适从地强颜欢笑道:“公主……言重了,奴婢自然是相信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算作安慰。
看来自作主张的剖白,未尝不是一柄利剑。
贵人听了我的叙述,笑惊枝上鸟。
她想给自己倒杯茶压一压,拎起茶壶的右手抖了几抖,茶壶应声落地,碎得清脆。
“没吓着你吧?”她神色自若,似乎习惯了,右手垂在身侧,手指痉挛着微微发颤。
原来她的右手拾不起重物……或者说连个茶壶也难自己拎起来。
“无妨,你没伤着自己就好。”我给她和自己倒了茶,把她的那杯放在她掌中。
她喟叹一声,摩挲着我的手指。
我少有这么近距离看她的时候,从前的她再怎么黯淡,眼中的光华和凌厉也令人不敢直视。
或许自盲双目的她,连心也一并掩埋。
弱柳扶风的她脸上显出暗黄的病气,眼角的皱纹几乎是凭空而出,说话也不再中气十足,那一声大笑,她怕是暗暗缓了一会儿。
“小十三,你的心太软,风声鹤唳,最是伤神。”
人都是会变的,我说不出她是哪里变了,不知是不是身弱之人易生柔情,她声温气柔的几句话,与我曾经相与的那位皇后大相径庭。
“小十三,这世间,哪里都是一样枷锁缠身。”
这是上一世,我与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她把自己和我父皇锁在决云宫中,一把火烧了那些呕心沥血的年月。
她当时必定是极快意,也极绝望的吧。
我盯着她出神,不觉呢喃出那句“这世间,哪里都是一样枷锁缠身”。
她歪头浅笑,颊边竟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是啊,这世间,哪里都是一样枷锁缠身。”
“可你身在其中,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枷锁,不就是用来挣开的嘛。”
我瞪大了眼,不曾想这番话会从她口中而出。
两世交手,她没有停在原地。
“你笑什么?”她看不见我的神色变幻,疑惑道。
我执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笑叹道:“谢谢你,皇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