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宫自定期而起,光是地基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如今一天比一天宏伟壮观,隔了时日再看,竟像是拔地而起。
偶尔听到大臣们在取材和耗材上吵得不可开交,谁出银子谁出力,谁出岔子谁担责……无论大人物们起初再怎么和气,商谈后也是一脑门官司地不欢而散。
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在墙角檐边涂抹。
我与七姐围炉煮茶,聊些不打紧的琐碎。她看着有些浮肿,我问是否变天没睡好,她疲惫一笑掀开沸腾壶盖:“或许吧。”
想起些什么,她的手微微一顿,“对了,月茹被封为义远郡主,很快就要去晁国和亲了。”
我的笑僵在脸上,打翻了案上新添的热茶,烫了个实在。
“瞧你,怎么这么不仔细,”七姐执起我的手细细吹气,唤了明鹃去取药,“这滚烫的水可是好玩的?今夜怕是少不得要你疼一会儿了。”
手背上顷刻间红起大片,与其他无恙的肌肤一对比,确实有几分骇人。
“月茹怎么也是长公主的遗子,他也狠得下心。”
七姐慌张捂住我的嘴,神色焦急道:“好妹妹,这也是你我可妄议的?父皇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心情也不大痛快……”
我拉下七姐的手,垂目不再言语。
他不痛快,便要让所有人都不痛快。也是,他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舍得,他人的更是不会放在眼里。
“寒冬很快要来,晁国不如我大齐地广物博,很可能心起歹念……月茹此去,也是为了南面的百姓能有个安稳年……”
七姐低声说着,手上不停,沁凉的膏药在手背上泛起丝丝缕缕的寒意。
多可笑,泱泱大国需靠一个女子为带系紧一个平安年,那下一年呢?美名其曰为国远征,为的不是国,是国君的懦弱与敷衍,征的不是心,是孤身一人的前途。
七姐看出我面上不虞,扯开话题,与我说了好些趣事。我不愿她心忧,顺着她的话发散去,也算相谈甚欢。
离开前他问我小九近来可有来信,我说都是些不打紧的孩子话,她笑着叹气,扶上马车要走,我拉住她,左右张望道:“怎么不见赵煜来接你?”
好一段时日,每次七姐进宫来找我,他都是礼数周全地将人送来,欢天喜地地将人接走。
七姐揉了揉我发顶:“年关将至,他陪着高太傅政务也多了起来,我总不好再耽误他。”
我蹙眉道:“怎么能是……”
“放心吧,他待我很好,别担心,嗯?”
我松开她的袖角,不甘作罢:“那便好,你回去早些休息吧,别太操劳了。”
她拍拍我的肩,嘱咐了一番手背的伤,这才放帘而去。
我目送着她走远了,没有回到拾福轩,转头去了月茹的广仪宫。
她的禁足早已结束,那次事件竟于我毫发无损。许是受皇后的影响,我对她没那么嫌恶了。
“她长在这深宫之中,所见不过四四方方的天空,阴谋阳谋是她的傍身之伎……她想不想得明白,都免不了绝望。”
我想着皇后的这番话,跨进了极少涉足的广仪宫。
无论是那次被她推下水意外重生,还是小时候她诬陷我拿了她的松木砚,都不难得知她讨厌我。
至于我为什么要跑上门来讨嫌,我也不是很明白。
她的去路非我定夺,我也没有从中作梗,可我还是觉得愧疚……七姐留在了我身边,她却要去受异域之苦。
广仪宫比我的拾福轩大出不少,儿时七姐还与我愤愤不平过。如今再来,竟无端觉出一股萧瑟感。
往常她的侍女一见到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福荣还与之呛过不少次,现在却没什么反应,福了一福低落道:“郡主在院中,随我来吧。”
院中长廊外,月茹背靠槐树,仰脸阖目,风吹起她的袖角微微摆动。
我让明鹃在廊下等我,自己走上前去,她似乎不大放心,跟了两步欲言又止,拾福轩上下都知道我与月茹不对付。
“没事的,放心吧。”
槐树再往下便是碎冰浮面的池塘,我还是有些畏水,没敢靠太近。
“你居然敢来找我?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来看我的笑话?”
她依旧闭着眼,语气似讥似讽。
我离她几步远,淡淡道:“你这张嘴,不讨喜是有原因的。”
她哼笑两声,没反驳我。
我与她无言赏了一盏茶的冬景,残荷败尽弱柳难支,到底没什么好入眼的,就像我与她没什么好说的。
“保重。”
思来想去,只有这两个字于她于我不算难当。
“十三。”
她半睁着眼,不轻不重道:“你应当知道我为何讨厌你。”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皇家子嗣,算不得有父有母,而我就算有,也不被待见。”
“我是嚣张跋扈的郡主,你是人见人爱的公主,可我就算活得温顺乖巧,也得不到你有的,没人护着我,我只会任人欺凌,你懂吗?”
她说得未尝没有几分道理,可琢磨起来又不免生疑。许是她只想找个人唏嘘一番,我不必较真……
明鹃在不远处张望,接住我投去的目光,冲我招招手。
我朝她笑了笑,捂紧身上的大氅。
“你从不信自己,才会真正地任人欺凌。”如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
话一出口我却后悔了。
我终究不是她,有什么资格评判她的人生?
我欲盖弥彰地拨了拨鬓边的头发,余光里她看向我,不知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只听她哼笑一声,道:“我果然该讨厌你。”
我不再逗留,离开了与我八字不合的广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