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负责接待事宜,他发冠高束广额玉面,怎么看都气度不凡,这样的人若不成一番事业,实在是造化弄人。
奇怪的是,上一次他并没有让皇家成员去迎接,这次却把我和其他几个公主皇子都带上了,连高月茹也在内。
我极少穿上繁复的礼服,偶尔穿一次便觉身上重得慌,堪堪维持住表面的雅观,笑着说些场面话。
那弈国的小皇子似乎没着之前那一身,黑底金线穿白纹的缎子罩在他身上,分外深沉。
他笑盈盈一一问候,视线与我相交时多了分意味深长,我汗毛一炸,彬彬有礼地回望过去,他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
不曾想落在高月茹眼中,她目光在我与他之间打转,不怀好意地巧笑嫣兮。
这插曲我没放在心上,反倒是三哥让我时时出神,没注意重新落在我身上的视线。
关于景鸿,他知道多少?
黏景鸿黏久了,便会明白她那些未尽之言。
我与她在御花园散步,聊些所见所想的杂事,我提到弈国来齐,她的目光闪烁片刻,归于平静。
一只飞鸟盘旋而上,她放眼望去,那只鸟奔向青空,扇了扇翅膀荡风而去……没有比它更自在的风了。
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我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
“可是冷着了?回吧。”
我抓住她的袖角,直眉楞眼地撞入她眼中:“在这宫中,你可有片刻快活?”
她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归于寂寂。
“不重要了。”
她拂掉我的手,与我擦身而过。
可这念头疯了似的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成了我放不下的执念。
……
不知为何,我总会遇到弈国使者,准确说来,是弈国小皇子。
我在花园的秋千上发呆,他坐到我身边,荡得比我还快活。
“弈国……是不是有个斩魔节?”
小九给我写过的信里提到这个节日的名字,我好奇了好久,齐国也有镇鬼抚灵用以辟邪的节日,但从未听过“斩魔”的节日。
他一挑眉毛,停下越荡越高的秋千,转脸看我:“嗯,是有这么个节庆。”
“是个什么样的节日?”
“从民到君,都会在这一天放下手头的事情来专注过节,”他咬字发音不像齐国人那么字字分明,带着一点勾连,循循善诱:“斩魔,既斩天地之邪,更斩心念之魔。”
“心念之魔?”我不自觉地望向他,喃喃自语般:“人活着,就有执念,自己的心怎么斩自己的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岂不可笑?”
他的瞳孔与猫很像,浅褐色的瞳孔和墨黑的瞳仁混在一处,微光穿不透,阳光照不明,反倒映出他眼中真切的一个我。
“我……在梦中似乎见过你?”
我浑身一震,大梦初醒般蹿起身,佯作恼怒:“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番孟浪,若让他人听去,岂不害我?”
我不敢再看他,拎了裙角匆匆跑开。
七姐找到我时我尚未缓过神,被她嘲笑莫不是见鬼了?
我笑叹:“差不离吧。”
我怕她细问,忙问她峰正寺到底是什么绊住了她,竟待了六日方回。
她的笑容淡了些,倒了杯茶递与我,温声道:“赵煜非我良人……”
我呛了口水,听她说完:“你是这么想的吧?”
咳呛了好一会儿,我满脸通红,擦掉唇边的水迹,艰涩道:“是不是我不喜他,令你难受了?”
“原先是,”她神色平静,手指扣在桌沿,“我以为我有心仪的人,你应当会为我高兴,你性子素来平和,却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时眉头紧锁……我想不到你与他有什么交集,能令你如此厌恶他。”
我欲开口解释,被她打断道:“细细想来,也只有我的干系,你才会如此。”
“小十三,我答应你,”她拉过我的手,恳切道:“我与他之间,若是他无意,我绝不强求,若是他的心意配不上我的心意,我也不会委曲求全。”
“你别为我担惊受怕,嗯?”
我与她相视良久,缴械投降:“好,我答应你。”
心意和心意之间,要如何一较高下?难过到何种程度,才算得上委屈?
我垂眸不语,束手无策。
“对了,过几日便是秋猎了,三哥让我来问你,想不想去玩一玩?”
之前的秋猎与我们毫无干系,完全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只记得过几日是景鸿的生辰,我套了她好久的话,她才不耐烦地将我打发了……生辰也许是假的,名字也许是假的,但她却是活生生的。
我想给她一个生辰礼。
“去!我要去!”
七姐也想去,但怕我身子不好不愿出门,这下我可与她同去,或许赵煜也会去……无论如何,七姐笑开了,带着琅儿步履轻松地去给三哥答复。
晚宴上,载歌载舞尽展齐国风采,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皇帝和使臣们商量着秋猎的事宜,我从中嗅到不一样的气味,总觉得弈国使者和皇帝有暗中角力的意思。
没有比一场胜负更来得直接的威压了。
高月茹朝我举杯,我撇开脸,懒得理她,谁知正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我与他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待到后半程,高月茹步步生莲地离开坐席,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她先是含笑说了好些漂亮话,把皇帝哄得大笑,这才抛出来意:“要说十三公主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可却待在深宫怎么也没有消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难免操劳……”
皇帝的脸色缓缓沉下去,她毫不自觉,“我看弈国使者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与十三公主郎才女貌,又年龄相仿,若能结成两国之好……”
我没想到她会出此阴招,正待反驳,他举杯起身,一副含羞带怯,“郡主谬赞,十三公主如姣姣明月,我与公主一见如故,正如我见明月似曾相识,却不敢妄想。我这等凡人不可高攀,郡主莫要让陛下和公主为难,也放过在下吧。”
我:“……”
我咬了咬后槽牙,举杯站起:“使者此言令十三实在汗颜,十三百口莫辩,在十三看来,父皇才是那高悬明月,中天红日,泽被万人,这一杯敬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忍着恶心说完这番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使者和场中的月茹都下不来台,只好跟着打哈哈。
皇帝笑得真了几分,隔空点了点我,笑叹:“朕所有明珠里,就数这个小十三最牙尖嘴利,让你们看笑话了。”
话里话外透着亲昵和赞赏,一时没人敢把我当笑话看,灌了我一耳朵言过其实的夸赞。
高月茹悄然退场,逞口舌之利,反为他人做嫁衣,估计气得不轻。
我冲那不知好歹的使者举了举杯,挑衅地做了个口型:“承让。”
他大概是看懂了,两颊泛着酒后的酡红,一只手撑在案上扶着头,专心致志地把我看着。
……算了。
我没饮那杯酒,怕再生是非,揣了把解酒豆悄然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