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大厅的门是敞开的,杰尔夫和基辛歌剧院管弦乐团正在敞开着大门的演奏大厅舞台上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公开彩排,不是表演。舞台下方坐着不少指挥系学生,特别是之前报名参加过市歌剧院公开彩排的那些。但是这一次他们享受到的待遇和之前那次不一样,舞台下方的座位上——每一个座位上——都摆放着一份总谱,这是杰尔夫和他的管弦乐团今晚下半场即将独立、公开演奏的曲目。尽管只是在圣安德鲁的演奏大厅,却也是这支乐队实实在在意义上的首次公演。
爱德华和克里斯盛装来到演奏大厅的时候,彩排还没有结束。
无论是对于坐在观众席上进行观摩的学生们来说,还是对于舞台上紧抓最后时刻拼命练习的乐队队员们来说,他们二人的步入都有些格格不入。
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好奇的、惊艳的,毕竟身穿礼服的两个人帅气逼人,极为吸引眼球,让人不由自主就想一直看着他们。
面对这一幕爱德华还有些局促,而克里斯却已经习以为常,他因为自己父亲大音乐家的名声和与母亲极为相像的外表,在罗斯从小就经常被围观。
克里斯在众人的目光中随手拿起身边座椅上的曲谱,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随后他轻拽爱德华的袖口,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我们好像来得有点早。”克里斯用曲谱遮挡住自己的脸,扭头对爱德华小声说道。
他们距离太近了。
爱德华对上克里斯突然靠近的脸庞,一时屏住呼吸。
周身感受到的扎人目光迟迟不散,克里斯手中的曲谱却仿佛为他们凭空制造出一小块只属于二人的独立空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爱德华的观感被放大了数倍。他闻到克里斯喷洒在颈间的古龙水醒脑的薄荷味,却感觉大脑正逐渐变得迟钝。他感受到克里斯呼吸间微小的气流,还有他朝他靠近时小火炉一样的体温……直到他看到克里斯对着他露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微笑,然后转回头开始仔细研究手里的乐谱。这时爱德华一直屏住的呼吸才重新自行启动、运转。他红了脸,却不知道是因为憋气太久导致的,还是因为克里斯骤然越过了礼仪界线。
仓皇之间,爱德华也只得匆匆翻阅起手里的乐谱。他杂乱一团的脑海中不断重现着刚才克里斯靠向自己的画面,这时周围人的目光他反而一点也不在意了。
关于自己的情感和念头,爱德华未曾向克里斯提起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年,像这样不经意间的悸动总是来得出人意料。爱德华任凭这些悸动像潮水一样一次次冲刷自己,他总觉得时机还差那么一点点,他不想让克里斯觉得自己只是一时冲动,他其实想过很多。他们还不够大,至少要到成年吧,他这样想着,等待内心的波澜慢慢平复。心底那片柔软沙滩越积越高,等到自己的心盛不下这些沙粒的时候,他想或许他就有足够的勇气把心意说出口。
距离演出仅剩半个小时,音乐会的听众们逐渐入席,大厅里也变得热闹起来。大家讨论的主题都是今晚演出的主角,这一点倒是与平常不同——平常他们更喜欢聊八卦,杰尔夫、基辛歌剧院管弦乐团、李晓,这三个名字依次出现在众人的交谈中,成为话题中心。
同时收到杰尔夫递出橄榄枝的两个人,劳拉拒绝了邀请,李晓则选择接受与杰尔夫和他的乐团合作演出。
又过了十分钟,距离音乐会开演还有二十分钟,亨利突然闯入前排座位将克里斯叫了出去,“拜托,请务必跟我来。”他说话时的表情既严肃又紧张,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克里斯只看了他一眼,便什么话也没说就随着他一起出了大厅。
跟在克里斯身后出来的爱德华,刚走到演奏大厅门口就听到有人说“抱歉请恕我无法答应。”这个声音爱德华认得,然后他跨出大门,看到杰尔夫、劳拉、亨利和克里斯四个人站在角落里。
“相隔的时间太久了,”劳拉继续说,“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弹不下来。这会毁了整场音乐会的。”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钢琴协奏曲中钢琴独奏声部如果发生了演奏事故,不仅会毁了音乐会,也会毁了钢琴演奏家的名声,成为她职业生涯中再也抹不去的污点。
“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了这场演出,我想您能明白这一点。”
杰尔夫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劳拉说的对,他们企图用李晓的意外来道德绑架她,这确实不应该。
只是用心血滋养已久的种子在临近发芽的时刻遭受这样的打击,他有点无法接受。
“抱歉,我很遗憾。”劳拉说完向他们欠了欠身,转身离开演奏大厅。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亨利的表情从大难临头变成绝望,虽然李晓发生意外,事情变成现在的模样与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谁也不会想到李晓会突然对今晚食物中的某样东西产生急性过敏反应,她在陷入昏迷之前随手拨通了隆之家的内线电话,而亨利就是那个接到她拨打电话的幸运儿。他叫了救护车送她到医院,替她将手续办理妥当,这才猛的想起今晚有她要登台的演出,然后急忙边打电话边赶了过来。
“李晓她……”
“一有消息,医院会给我打电话。”亨利说。
“那今晚的演出……”
“没办法,取消吧。”杰尔夫向后退了一步,“我去向大家道歉。”
这时出来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克里斯抬起头看向杰尔夫。“杰尔夫先生,”他问,“您还有勇气再搏一下吗?如果,如果我说我愿意挑战一下……不过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一定可行……”
“先说出来听听,”杰尔夫向前跨了一大步,直直地看着他,“别停下来,请继续说下去。”
那双有着让他深感怀念的蓝色的眼睛,眼下也许是因为室外天色已晚的缘故,夹杂着一种更深一些的瞳色,让此时此刻的克里斯看起来格外坚定、果敢和可靠。
“首先,您要准许我携带乐谱上场。这首曲子我也有段时间没有碰过了。”
“可以,我让调琴师把琴谱架放上去。”杰尔夫说,“我还可以为你安排一个翻谱员。”
“其次,我没有时间和乐队磨合,您的乐队现在恐怕也没有能力直接配合我的领奏。所以我需要您在指挥时给出最准确的指令和节拍,我会一直关注您的动作,今晚的上半场您要在舞台上担负起更多的指挥职责。”
“没问题。”
克里斯点了点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
“那么最后一项,现在距离演出还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但是我需要至少二十分钟来翻一遍谱子,所以请您务必想办法把开演的时间向后推延至少五分钟。”
这才是对他真正的挑战,也是他需要考虑这么久、直到不得已才出声的原因:即使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看谱,即使是演奏过的曲目,即便是他,也无法保证自己在舞台上视奏不会出现严重的纰漏。
“我只有八成的把握,杰尔夫先生。”克里斯破釜沉舟。他将自己的筹码摆在桌上,现在轮到杰尔夫做决定了。
杰尔夫最终心情复杂的点了头。
他身上流着罗斯人好战的血脉,迎难而上从不犹豫,只是他不曾设想过自己实现梦想的路上竟需要如此步履艰辛。
“既然已经达成一致,那么最后这件事让我来帮你们解决吧。”
直到这个陌生的声音从一旁插入克里斯与杰尔夫的对话,他们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出声的人是个大高个,比他们四个人中任何一个都要高。他迎着他们的视线,从阴影处走出来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他穿着白色衬衫,打着同色的领结,一身来看演出的打扮。他穿着黑色的绸缎礼服,蜜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发胶固定成向脑后梳拢的发型。他有一张足够引人注目的脸,光洁而饱满的额头,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个斯文学者而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卡尔·莱比修斯,圣安德鲁大提琴演奏专业今年即将获得学位的应届毕业生。”他说道,“正巧我手里有一份准备稍后要在全校同学面前演讲的稿子,这对于我来说实在很尴尬,倒不如趁现在拿出来借花献佛为自己挣来一个明日指挥大师和钢琴家的人情。”
他这段话实在说得太漂亮了,以至于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拒绝他的请缨。
于是当时间刚好来到19:30的时候,台下静候演出开始的观众们却发现,从舞台侧面上来的不是乐队队员,而是一个他们当中有人熟悉有人陌生的男子。他走过摆放在舞台上此刻空着的数把座椅,走到钢琴的琴凳前,举起握在手中的话筒放到嘴边。
“大家晚上好,我是卡尔·莱比修斯。”
他一派神情自若,一点也不像他自己先前介绍的那样,像是会因为要在众人面前发言而感到羞愧难当的模样。
亨利坐在观众席爱德华原先的座位上,旁边坐着被他临时拉来的伊里斯特。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卡尔会站在舞台上?”
亨利扶了扶额头:“总之一言难尽。”
“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大家,我大致看了一下,有一些面孔很熟悉,也有一些比较陌生。”站在舞台上的卡尔继续说,“我想你们今夜来看这场演出,有各自不同的理由,但是我想说稍后你们就会发现今夜绝对不虚此行,坐在这里,欣赏今夜的演出,将成为你们最难忘的经历之一。”
“他在做什么?”伊里斯特问。
亨利斜着看了他一眼。“他在拖延时间。”他参与了整个事件过程,如今坐在台下却依然感到不真实。正在发生的,对他而言,更像是童话故事,而非现实。
“认识我的那些人都觉得我是个幸运儿,他们认为的对,我的确很幸运。因为一次机会,让我在尚未毕业之前就收到基辛爱乐大提琴首席的录取通知书——没错,就是你能想到的那个全世界管弦乐团中的无冕之王。”卡尔说到这里,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是他应得的掌声,因为他是有史以来第二个入选基辛爱乐乐团、第一个被录取为大提琴首席的戈兰人。这意味着他在戈兰的音乐表演历史上创造了新的记录,也意味着他的职业演奏生涯从起步开始就高人一等,平步青云。
“谢谢大家的鼓励。”他为此停顿了片刻,等掌声渐渐落下,“虽然机会是靠运气获得的,但录取通知书是我自己凭本事考的,所以旧话重提,机会只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只靠运气的幸运儿,机会稍纵即逝,越是令人羡慕的机遇,其背后所需要承担的风险也越大。面对压力不逃走,这本身也需要勇气,那些不但不逃走还尝试尽力挑战的,我们更应该尊敬他们。”卡尔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站在这里说这些话不过是临时起意,接下来的演出才是我们全场一起见证奇迹的时刻。”他说到这里,侧头看了眼舞台侧后方,然后点了点头。
“再次感谢大家前来欣赏今天的音乐会,预祝大家共度一个愉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