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情毫无希望的时候还抱有盼望,相信难以置信的事。
这是杰尔夫和克里斯以身示教传递给爱德华的人类美德。
管弦乐队的队员们已经登上舞台,在各自的声部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调整着座椅间的距离,还有乐谱架的高度和远近。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所能、齐心协力的拖延开演时间,包括慢悠悠上场,组织乐队调了两次音的首席。
当首席的手指按响钢琴上La的音高时,还候在登台口的爱德华为之一颤。
这不是他的挑战,他却选择将自己置身其中:他自愿担任克里斯今夜的翻谱员。
“请让我待在你身边,否则我一定会一直惴惴不安。”
对于爱德华的说词,克里斯不置可否,他忙着专心看乐谱,仿佛自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杂音。
杰尔夫替克里斯做出决定,他同意了爱德华的请求。
“你在他身边好好看着他。”杰尔夫对爱德华说。
爱德华因为心情紧张攥紧拳头,掌心微微湿润,又热气腾腾。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又塞回裤兜中。
“上。”杰尔夫的命令只有一个音。
克里斯从乐谱中抬起头,一个深呼吸,随手将手中乐谱合拢递给站在他身侧的爱德华。“临时给你个任务。我怕我自己数错,你也一起数小节数。”他说,“暗号就是用手指敲我的大腿,连续两次。”
克里斯用眼神询问爱德华的回应,后者点头确认。
就像一场豪赌,登上舞台的瞬间爱德华想,在这场赌局中,杰尔夫和克里斯押上的似乎比他认为的还要多。但是至少在演奏这首由三个乐章组成的钢琴协奏曲的四十分钟里,他们是团结一心的。
台下响起一阵嘈杂声,观众翻看着节目册,上面赫然印刷着参演的指挥、艺术家的名字和照片。伊萨克·杰尔夫是爱琴堡的老朋友了——至少曾经是,而上半场钢协中的钢琴独奏——和站在舞台上向观众鞠躬的,并不是同一个人。随后有人发现站在舞台上的这张脸似曾相识。观众席间小声的议论声一时此起彼伏,伊里斯特差点从座位上直接跳起来。
他瞪了亨利一眼,很显然亨利是提前知道些内情的。
观众席上的一切反应都没有干扰到克里斯,爱德华坐在他的侧后方,舞台上因为增加了他的座椅而显得更加拥挤,不过没有人因此发出抱怨。
杰尔夫站在指挥台上,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面前高举至眼前的乐谱架上,总谱掀开在最初的一页。指挥棒横放在乐谱架的底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时在舞台上几乎不用指挥棒,今天要破例了。他低垂的目光凝视着坐在钢琴前琴凳上的克里斯,他在等他调整好自己。杰尔夫没想到愿意冒险为自己解围的是克里斯,他之前还因为德米特里的缘故而对他颇具微词,只是碍于他的母亲才没有真实的表达出来,直到他挺身站出来的那一刻,杰尔夫在他身上再次看到故人的身影。克里斯同时也是安娜的孩子,的的确确是那位飒爽英姿、果敢英勇将军的子嗣和后裔。杰尔夫感到一阵欣慰,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演奏大厅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克里斯身上,包括从后台偷偷绕到大厅侧面的卡尔,众人的目光有如实质。爱德华感受到视线所带来的的压力,他知道乐队的首席——此时正坐在他的正后方——也和他一样又紧张又兴奋。
只有克里斯,他的目光落在琴键上,纤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方灵巧地敲了几段密集的指法,然后抬头向杰尔夫示意。
杰尔夫拿起指挥棒给出号令,静候之后,乐队终于奏响了乐曲的第一个音。
这首钢琴协奏曲有一段不短的弦乐引子,在克里斯重重按下钢琴的第一组和弦之前,所有人都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在他按下之后,每个人都被迫深吸了一口气。扎实,克里斯的触键太扎实了,扎实到除了赞叹他的基本功练得太到位似乎也实在再找不到更合适来描述的词句。但并不是这样,他的基本功远远超越了“扎实”这样的境界。大繁化简,技巧高超到了极致似乎也返璞归真到最基楚的落键扎实。
最受到震撼的,莫过于坐在他身旁的爱德华。
这并不是一首复杂深刻的曲子,它不是,它即使哀伤、忧愁也并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爱和快乐。杰尔夫为自己乐队的首演选择这首乐曲也只是因为它优美动听,简单易懂,而且遍布重复的乐段。
没有人对这首钢协期待太多,包括杰尔夫在内,还有知道克里斯只是临时救场的那些,大家只求无功无过平稳度过。三年前辛斯卡娅钢琴赛决赛上,劳拉就是以这首协奏曲压亨利一筹夺取银奖,她当时的演奏刚中带柔,也是后来杰尔夫无论最初选人还是找人救场时都想到了她的原因所在。
尽管克里斯当年得了金奖,但是若论及演奏这首协奏曲,最好的情况大概也就是三年前的劳拉那样了,不是吗?
所以当克里斯以无比精准的力度奏出渐强和渐弱时,他们的听觉接收到每一次这种微小改变,反馈到身体的神经系统,一点一滴,经由反复,层层叠叠积累起来。情绪便于这种不经意的积累中勃发,扎扎实实的钉入每个人心中。
怎么会这样!他为什么能弹成这个样子!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心绪翻涌,不能自已。这并非是刚中带柔的模样,克里斯反而弹的是柔中带刚。力度和韧劲是一点一点加上去的,再一点一点减下去,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居然听得出感受得到每一分加减。
这太难了,渐强渐弱的效果弹奏到这种程度,听起来只有一点区别,但要达成这一点区别所要付出的努力或者需要拥有的天资却有天壤之别。
乐曲一转行至悲伤的乐段,丝丝萦绕,纠缠不休,琴音也变得轻柔起来。
爱德华近距离看着克里斯的双手,正是这双手,那些轻柔的跳音,每一句都落在他翻转的掌心,仿佛被小心翼翼地呵护起来。
“亲爱的,让我为你拨开层层迷雾,带来黎明的曙光。”
琴声这样诉说。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一起化了。
于是最终的快乐和喜悦也到来的情真意切,克里斯与乐队携手,一举冲上乐曲结尾的**顶点。
全场沸燃,掌声雷响不息。
观众们全体起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与热切。没有叫好声,他们已激动得无法言语。确实像卡尔在演出前说的那样,他们见证了令人难以忘怀、神迹般的演出。
这也是杰尔夫事前未曾料到的情形,他只考虑了最坏的结局,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被一首原本计划只是正餐前开胃和铺垫用的钢协,威胁到下半场的发挥。
如果他和乐队不能超水平发挥,就会被夺人耳目的上半场掩去光芒。
不过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他无处可退,也不会退。战斗民族的血液在沸腾,杰尔夫想,他的乐队也要一起燃烧起来。
克里斯是被爱德华扶着走下舞台的。
从身后来到他的身侧,爱德华才发现克里斯的鬓角都是汗水,他过度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和体力。
“Bravo!”又绕回到后台的卡尔称赞道,“真是精彩绝伦,令人热血沸腾。”
克里斯找个带靠背的椅子坐了下来。爱德华倒了杯水端过来,卡尔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巧克力塞给他。“先暂时补充些能量。”他说,“观众的掌声还没有停下来。”
正如他所说,掌声一浪接着一浪,久久不歇。
克里斯露出欣慰的笑容,观众的认可有时就是最好的鼓励。“还有吗?”他问。
卡尔笑着摇了摇头:“只有一块,家底都给你了。”
有大型或长时间演出的时候,他们一般都随身带着糖和巧克力,可是今晚他们三人中原本没有任何一个需要登上舞台。
“那有小刀吗?”克里斯拆开包装纸把它平铺在桌子上,上面放着那块本身也不大的枕形巧克力。
三个人都没有,这次是一个留在后台的未登场乐队队员提供了工具。“祝贺你。”他说,“演出非常成功,谢谢你。”
卡尔伸手接过那把从钥匙圈上拆下来的折叠水果刀,认真将巧克力切成三等份。“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爱德华也想起来了,虽然在电影里大家分的是一块糖。他将分给自己的一块也放在克里斯的手心,“我不用再上去了。”尽管他的双腿此时也发软,“我的这一份也给你,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克里斯微笑着点头,将两块巧克力含进嘴里。他站起身重返舞台。
他的返场虽然时间间隔得有点久却引来更高的欢呼声,观众们还都站着,如此盛况谁见到不觉得感动呢?反正伊里斯特很感动,他站在前排靠近舞台的地方,紧紧抓着亨利的胳膊,激动的语无伦次:“天啊!你刚才看到他是怎么处理那些小节末尾的吗?!这个可以回家试一试吧,能有相同的音效吗?真能行的话简直妙极了!”
亨利没有附和伊里斯特,他只觉得舞台上的克里斯与在隆夫人课堂上和生活中的那一个,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完了,完了!”伊里斯特还在激动着,似乎已经跳跃到下一个话题,“这下完了!”
“什么完了?”亨利觉得他的反应好笑,“而且怎么就完了?”
“你不懂!”伊里斯特说。
“对对对,我不懂。”
舞台上杰尔夫在克里斯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台侧。
“杰尔夫先生……”克里斯压低的声音有点局促。
杰尔夫朝观众的方向看了看,“有可以马上拿出手的曲目吗?”他沉思片刻,小声说,“这样的场面很难不表演返场曲就结束。”
观众们见他们两个人既没有走下舞台也没有再次回到舞台中央,显然是在犹豫,于是便又掀起一阵掌声的浪潮。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叫出了“Encore!”,随后全场节奏不断的响起同样的Encore声。
克里斯朝舞台后方看了一眼,爱德华正站在那里向他看过来,两个人目光相接然后分离。他转过头又看了眼舞台前方,无数观众为他鼓掌和欢呼。
他眨了眨眼,走回钢琴前,在琴凳上坐下来。
刹那间场内从一片喧哗瞬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坐回自己的座位。
克里斯弹了一首没有op编号时长不到四分钟的夜曲,弹完时全场寂静无声,仿佛被外力按下了暂停键。直到他站起来合上琴键盖,转向观众的方向鞠躬致谢,又转身和乐队首席握手表示感谢和合作愉快。大家用目光送他走下舞台,谁也没有再出一声扰乱场内的宁静。
卡尔已经离开后台,只有爱德华还站着等他。克里斯看到他的时候不由得楞了一下,因为他在哭。
其实还有更多的人也在哭,因为琴声太美了,美到令人心碎。
但是克里斯的眼里只看到了爱德华被蹭红的眼角和湿漉漉的眼睛,他的内心有种异样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冒出头来久久不散。
最终他只是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块手帕递给他,或许还对他露出过安抚的笑容,不过他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