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和马修坐在台下池座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对于这个场面两个人都有点准备不足。
西蒙原本是打算待在后台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在休息室里看化妆师为他们整理造型。下半场才上场的乐队成员们还没有全部出现在后台,特别是家住得近的那些。所以后台绝对有足够宽敞的位置再多容纳他这一个外人。
对于这一次的演出艾薇女士很上心,她自掏腰包为三个钢琴独奏演奏家订做了漂亮的礼服。因为是量身定制,尺寸非常合身。亨利、爱德华和克里斯三个人穿着款式相近但在细微处根据各自特点做了些个性设计的礼服,站在一起时,既相似又存在差异,就像他们本人一样,年龄相仿,同样是钢琴演奏家,但却各具特色。
西蒙想留在后台的要求被艾薇女士拒绝了,他转而向伯恩请求的时候,对方无情的移开了视线。伯恩永远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对艾薇说不,他小声嘟囔了几句。
预留给他的座位位置不错,虽然这个距离下半场交响乐队的铜管组很有可能把他掀翻,而他也看不到乐队里惯例坐在第二排中央,长笛首席和双簧管首席低头吹奏的脸。他贴边坐在舞台中轴线的左侧,紧挨着他,坐在舞台中轴线右侧的是他的父亲。
“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西蒙和父亲说话的时候目不斜视的看着舞台。此时舞台上两架钢琴尾对尾的摆放在正中,钢琴制造商对音效的设计专利,那道琴身上的弧线,无心之中让两架钢琴在摆放时,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近了一些。
“我确实已经准备走了。”他听到父亲说,“我已经拎着行李抵达机场,过了安检的门,在候机厅的座位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读剧本。结果临上飞机时,我接到了一通电话。那个电话非常神奇,它是打到机场服务台的,服务台的人全机场广播找我接电话。”
电话和剧本,西蒙一时拿不定主意先问哪个,于是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他还是决定先问那通打到机场服务台的电话。
“是阿尔弗莱,他问我能不能晚几天再回戈兰。”
“他怎么知道你计划哪天离开基辛?”
“不,他不知道。机场服务台的人告诉我他们连续几天都接到相同的电话,就在每天飞往爱琴堡的飞机起飞前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所以他用这种方法肯定能拦截到我。”
“所以你留下来了?”
马修耸了耸肩,“如你所见,我就坐在这里。”
“梅耶昨天晚上离开的。”西蒙突然岔开了话题,“他离开前托我照顾克里斯。”
马修太懂他的大儿子了。“你觉得我们坐在这里不是巧合?”
“不是,绝对不是。”西蒙很快的回答,因为舞台周围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这个信号意味着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高处射下的圆锥形光柱让舞台上的两架钢琴看起来像一座小小的岛,而今夜的这座小岛,是属于两个十四岁的少年的。他们从舞台入口处并排走出来,穿着特别定制的礼服,打着漂亮的领结,头发一丝不苟的用发胶梳理得整整齐齐。观众席上响起一阵节制的掌声,表示礼貌的欢迎。爱德华的肤色是自然的黄色,克里斯的要白得多。走到距离最近的那架钢琴,克里斯停住了脚步,爱德华则继续向前走到另外一架面前。他们面对面站着,相□□头致意,然后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在开始演奏前,他们又彼此对视了一眼。
爱德华喜欢克里斯认真看自己的样子,那双蓝眼睛在他只看的到音乐的时候总是格外清澈,而和他一起弹琴时的爱德华,属于音乐的一部分。两个人的演奏构成整部钢琴作品,相同的段落划分和乐句起伏,引导他们和谐彼此的节奏、呼吸和心跳。在某一瞬间,他们就像是一个人,在更多时候,他们是默契十足的伙伴。
最开始练习的时候,他们需要依赖节拍器来统一速度的落音的时值。但很快他们就不再需要这种毫无生气的机械工具,他们的手指、身体、乐思迅速接纳了彼此陌生的融入。和室内乐不同乐器间的对话相似又不同,他们用来对话的乐器是相同的,音符有时错落有致,有时整齐划一,重合的和弦浑厚有力,错峰的装饰细碎灵动。
瓦西里耶维奇的最后一部作品就像一部从晚年开始落笔的回忆录,从人生的黄昏开始,回忆他的传奇一生。面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对过去的自己敞开包容之心,那首为了最初缪斯所作,承载着作曲家最初的灵感火花和最初的失败,一直封存在他内心深处的第一交响曲,终于在这最后的作品中得以再现。
爱德华和克里斯的真实年龄与这首作品所描写意境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不要害怕,艾薇女士的话犹在耳边,除了作曲家本人再也没有谁能更加真切地演奏这部作品的钢琴版本,年少的不行,年长的也不行。再不会有相同经历的第二个作曲家或者演奏家。爱德华也好,克里斯也好,艾薇女士身为长辈,希望他们能永远生活在和平、安稳、繁荣的世界,享受自由和爱,只需要烦恼微不足道的琐碎小事。
年轻的钢琴家,作曲家晚年的天鹅之歌,这个组合既矛盾又统一:如果把人生看成一条直线,那么二者就处在直线的两端;如果把生命看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他们反而变得靠近彼此。克里斯弹奏的声部将下行动机贯穿全曲始终,意境越来越接近死亡,伴随着□□逐渐衰老,才华也慢慢消亡。爱德华的声部则充满了怀念和眷恋的温情,他用敲击琴键的手指回顾作曲家消逝的过去:爱恨、乡愁、彷徨无助、愤怒和遗憾……在这些复杂纠缠的情绪中,他们抵达最后的叹息。同一时刻,在台下观众的感知中,作曲家的意志尽管随着那叹息而慢慢消散,却又以某种形式在舞台上演奏者的身上得以延续。那正是音乐化的情绪和精神意境,它们被写进乐谱留存下来,经由台上两个钢琴家的演奏而再现于世。而事实上,只有此时此刻正在舞台中央的两个人心里清楚,将瓦西里耶维奇的音乐精神重新唤醒的其实只有爱德华一个人,他本人则在克里斯的演奏中暮气沉沉的沉眠,再没有醒来。
他们的手指离开键盘,爱德华直直地看向对面低着头的克里斯,他急切的想要追逐他脸上的表情,以确认对方的状态。观众雷鸣般的掌声迟到了几秒钟,来势却更加热烈。他们该起身向观众敬礼了,克里斯既没有抬头,也没有从琴凳上站起来。几秒后,坐在台下距离他们最近的西蒙和马修察觉到异样:台下掌声雷动,舞台上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西蒙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舞台登台口,艾薇女士站在入口的阴影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又过了几秒,克里斯终于回过神来,他一抬起头便看到爱德华那双和发色十分接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里面没有参杂任何复杂的情绪,他只是在安静的等待着他。
克里斯冲着爱德华笑了笑,他站起身来转向观众的方向,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面最中间的两个特殊观众,他们的眼神里倒是带着一些担忧。
他们向观众鞠躬致谢,爱德华走到克里斯身边的时候,两个人又再次向台下鞠躬。
回到后台的走廊后,舞台下的掌声也一直不停,艾薇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返回舞台表示感谢。再次回到舞台上,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向四个方向的观众分别致意,感谢他们对表演的赞赏。观众又开始叫起好来,直到最后克里斯抓住爱德华的手举过头顶,对观众们用力挥动表示“再见”,这才慢慢平息了久不停歇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