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重新布置舞台,中场休息的时间很长。西蒙和父亲趁机从侧门去到后台,上半场乐曲结束时克里斯的状态有些微妙,不能说糟糕,但多少有点不寻常。有同样想法的显然不止他们两个,他们来到后台的时候,克里斯周围已经围着一些人。
“刚才一瞬间突然有种不可言说、玄而又玄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要闯进我的大脑。”克里斯低垂着眼帘,尽量回忆当时的状况,“直觉告诉我那个预感很重要,所以我等了等,希望它能更靠近一些,让我的感知捕获它。”
“那你感知到它的具体内容了吗?”爱德华问。
“没有,我尝试了几次没成功就放弃了。”克里斯答道,“也许时机并不成熟。”
艾薇女士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严肃还是紧张,她开口问了一个谁也一时没能想到的问题。“你尝试了几次?”她问,“具体的次数,你有数过吗?”
她的问题打断了克里斯的回忆,他将自己一直低垂的视线转向艾薇女士,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几次?”他说,“不,我没有仔细数。两次,或者是三次也说不准,这很重要吗,艾薇老师?”
克里斯现在已经和西蒙一样叫她老师了。“不,不重要。”艾薇女士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不,那一点也不重要。”
这时马修和西蒙穿过外围的人群走到他们身边,马修听到了艾薇女士的喃喃自语。他在艾薇的脸上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犹豫不决,她只在内心纠结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这种迟疑和不果断。“能和我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马修的目光小小的环绕了一周,最后停在他小儿子的脸上。他们交换了一个彼此熟悉的眼神,然后爱德华就主动开口简单的说了说经过。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及谈更多的,所以一两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预感……有意思,你还能回忆起来是和什么相关的预感吗?”
“能,但是您会相信我吗?”
马修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们到一边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不要耽误下半场的演出。”他巧妙地驱散了好奇心重的乐队队员,带着克里斯来到一个角落,爱德华和西蒙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艾薇女士则留下来协助伯恩和乐队首席一起安排下面的演出。
预感降临的感觉是一种没有依据的笃定,不讲逻辑,也没有因果关系,无需思考和判断,只有接受。克里斯知道他并没有完整的体验到那个一闪而逝的预感,最多只是碰触到了它的边缘,但是这不妨碍他对于那种“注定将要发生”的宿命感产生了一丝敬畏。
“是和罗斯相关的。”直到说出口克里斯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平稳,“也和梅耶的离开似乎有直接联系。”
马修点了点头,他有听到一些风声,而克里斯口中的预感让他有了某种判断。“他们在你从罗斯出发前,或者最近的这次分别嘱咐过你什么吗?”
不,他或者他们没有与他说过任何值得留意的话。克里斯摇了摇头,“所以才觉得这次的预感来的很突然而且莫名的令人在意。”
马修觉得自己能体会到克里斯的不安,这种莫名心惊的感受他也曾经体验过一次,或者不止一次,但他却想起自己当年收到阿尔弗莱与安娜结婚典礼请柬的前一日,也有过类似的预感降临。“不要怕,不管那是什么。”他拥抱了克里斯,他想到阿尔弗莱通过电话追到机场请他务必留在基辛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什么是尘埃落定?还要多久?他在电话里问阿尔弗莱。对方说是一个能够令大家都感到满意的结局,很快,甚至等不到克里斯最后的演出结束。马修抱着克里斯的手臂又紧了紧,“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不要担心。”
马修安慰克里斯的动作和语言太明显了,好像真的马上就要有事发生。西蒙的眉间拧起细细的竖纹,他从父亲的行为中察觉到与梅耶将克里斯托付给他时相同的慎重,而这份慎重的程度与照顾克里斯这件事本身并不匹配。所以一定是要发生什么更重要的事,这件事让梅耶不得不离开,让德米特里不得不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不得不改变行程留下来。
西蒙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爱德华,发现他也正巧把视线投向自己。他看着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头绪。爱德华失望的把视线移开,他觉得父亲和哥哥都有事瞒着他,他感到自己被排挤在外。而这样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爱德华想,只怕在他们眼中他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演出结束差不多在晚上9:30,他们收拾妥当从员工出入口离开音乐厅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送他们回利兹酒店的车停在步行十分钟左右的一处外部停车场,没有直接停在音乐厅地下。天空很晴朗,不再是冬天阴深的颜色,深蓝的色泽浅了一度,太阳已经开始从南半球向赤道回归。他们走在月光下,感受到空气中春天的气息。气温比两周前明显升高了,风也温和了许多,鼻尖能嗅到潮湿的泥土的气味。
回到酒店屋子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爱德华后知后觉的变得兴奋起来。他在浴室泡了个热水澡,穿着睡衣仰面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却发现自己难以入睡。他闭上眼,脑海中便开始自动回放今天舞台上克里斯不断向他看来的画面,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为了确认彼此节奏一致,克里斯竟然看了他那么多次。伴随着一次次注视画面的重现,爱德华心底涌现出一种既甜蜜又酸涩的情感。他终于和克里斯同台了,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同台共演,然而下一次恐怕遥遥无期。
第二天也是演出的最后一天,天气延续了前一夜的晴朗,淡蓝色的天空上偶尔飘过淡白色的薄云。这天上午爱德华和克里斯是分开练琴的,他们端坐在各自屋中的钢琴前,抓紧时间再过一遍曲子中的难点。窗外寡淡的好天气并不适合成为他们将要弹奏的乐曲的背景,如果可以央求天公作美,那么爱德华希望窗外是被滚滚乌云压得阴沉沉的样子,最好是一副暴雨即将坠落大地前最震撼人心的模样,他想要在华彩或者**的部分弹出那样的感觉。
酒店房间的隔音做得出乎意料的好,爱德华在自己屋内练琴的时候,只听到了自己的琴声。隔壁房间里克里斯应该也在练琴,他每天总是很早就开始练琴,但是声音丝毫没有穿过墙壁。爱德华在音乐厅的练习室里听过克里斯独自弹奏第三协奏曲的钢琴声部,也听过他和乐队一起在舞台上的彩排,乐曲中有许多强而有力的段落,克里斯常常需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把琴键快速一触到底,速度越快,声音越大,有时甚至超过了琴弦正常音域所能承受的范围。钢琴发出惨叫的声音,竟然和人类声嘶力竭的吼叫如此相似。
爱德华总觉得他弹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和克里斯弹奏的第三钢琴协奏曲是紧密承接的两首曲子,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他的想法。两首乐曲的创作时间并不连贯,背景和地点也不相同。第二协奏曲写的还是作曲家记忆中的罗斯,那个他又恨又爱的故乡,回忆中的美好和痛苦彼此穿插,相互缠绕在一起,想要品尝甘美就要饮下苦涩。想到这里,爱德华抬起一直看着琴键因而略微低垂的头,他远眺窗外飘过一片像面纱一样轻柔的云,云飘过的速度很慢,外面的风不大。第三协奏曲是作曲家写给新的自由国度的,亚利加,传闻中亨利母亲大洋彼岸的家乡,蛮荒而自由的大陆。但是两者的情绪是相关联的,爱德华想,因为尝过裹了酸粉的糖,吃下了沾满蜜的毒药,所以才有之后的狂喜和赞美。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午饭时间克里斯最后一个到行政酒廊就餐,一副沉迷练琴忘了时间的懵懂模样。爱德华和西蒙看到他顿觉一阵懊恼,在照顾他人这件事上,贝茨家无论是年长的哥哥或者是年幼的弟弟,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因为早上练琴起得早,他们习惯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午休的时候不一定会睡觉,在圣安德鲁学院里爱德华有几处偏爱消磨午休时光的地方。但凡遇到天清气朗的时候,他总喜欢躺在斜坡的草坪上晒太阳。爱琴堡的气候非常适宜养草坪,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垫上一样舒适,因此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午后,爱德华有时也昏昏入睡。阳光有一种温暖的味道,草地则是清新的,爱德华一向无忧无虑,午间小憩时很少做梦。但是这一天中午,在利兹酒店柔软而充满洗衣皂清香的大床上,爱德华原本靠在床头读一本小说,看着看着便迷迷糊糊地歪着脑袋睡着了。可能是姿势不舒服,他竟然做了梦。
他梦到自己穿着一身中世纪骑士模样的铠甲,腰间挎着佩剑,孤身一人骑马走了很长的路。穿过草地和河流,翻越满是树木的高山,趟过雾气缭绕的沼泽,来到一座被荆棘缠绕的城堡。他看到了一只荆棘鸟,它飞向他,请求他去拯救被困在城堡里的王子。“他是全国上下最贵重的珍宝,可是他一直在哭,请你救救他!”
王子他为什么会哭?爱德华问那只荆棘鸟,他在哪里?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荆棘鸟便飞在前面为他带路。“因为他的家人背叛了他。”荆棘鸟一边引导他穿过那些缠绕的荆棘走向城堡的中心,一边回答他的提问,“有一天他的舅舅变成了一条恶龙,把他骗进城堡最深处的屋子关了起来,他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锁着房门的钥匙藏在塔楼顶层琴房的一个小宝匣里,请务必悄无声息地把钥匙偷出来。”
然后画面一转,爱德华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座高高的白塔。
白塔的底部盘着一条金色的巨龙。
爱德华靠近白塔大门的时候,那条龙睁开了眼,它有一双蓝色的瞳孔,瞳仁像一道竖线立在正中央。
它长得很像克里斯,却不是他。它瞳孔的蓝色要浅得多,是更接近金属一样的灰色,还有那些覆盖在它脸上和身上的鳞片,虽然也是金色但颜色同样要浅一些,它看起来像冰块一样又冷又硬。
太可怕了!爱德华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周围熟悉的环境让他觉得安全了很多。然而梦里最后出现的那条金色巨龙,那双巨大的灰蓝色的眼睛却一直残留在他的脑海中,直到下午最后一次舞台彩排,他见到真实的克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