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话题经过短暂的休息、在西蒙空手返回时得到了继续。他是一个人离开的,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个服务员。
“我跟他们说咱们要到阳台上坐一会。”西蒙说。
服务员手脚麻利的把桌子上的东西搬了家。
基辛的午后偶尔会遇到短暂的高温,当地人喜欢在这种时候到阳台上晒太阳,服务员大概以为他们也是想感受一下漫长冬季中间奇迹般存在的温暖瞬间,因此对于劳师动众的搬挪下午茶的叠盘、牛奶壶、糖罐等非但没有抱怨,还贴心的告诉他们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请务必尽快进屋,以防止受冻伤寒。另外一个服务员送来两个新的茶壶,为了保温还在茶壶外面加了壶衣,“如果茶水凉了,您随时找我们新添热茶。”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西蒙低头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杯问道。
阳台的空间比起室内多了一层私密性的保护,梅耶后知后觉的对西蒙的做法感激起来。
“在您看来,莱纳先生会过分在意那次的演出机会吗?”
答案是肯定的。
无论是否存在别的原因让莱纳更加在意那一次失败,仅仅是失败本身已经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西蒙叹了口气,他注意到自己的叹息让梅耶进入神经紧绷的状态。
“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的,你不知道。”西蒙把“你不知道”这四个字重复了几遍,目光飘向阳台外面的天空。“你想问我该不该把那个孩子可能就是克里斯这件事汇报给莱纳。”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不是疑问句。
云层有些厚,但不是积雨云,所以不会下雨或下雪,而云层为地面保持了温度。
“金色头发、蓝色眼睛在罗斯并不稀罕,长得漂亮的小孩子也不少见……”
西蒙打断了梅耶:“但是同时符合这些特征又弹琴出色的呢?”
“也有不少琴童小时候是天才,长大了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再弹琴……”
西蒙再次打断了他:“所以你认为莱纳还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克里斯?”
这个问题他之前问过一次,如今又重复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这一次梅耶的回答却和上次不太一样,“我自己是直到现在听到克里斯亲口承认才知道的,所以莱纳先生目前还不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克里斯的几率很大。但是莱纳先生和我不一样,他更聪明,观察力和记忆力更好,而且这件事对他个人更重要,所以以他的手段和能力也许已经有所察觉。”
如果莱纳不知道,他如果不向他汇报自然不成问题。但如果莱纳已经知道或者已经知道了一些,他不汇报就变成了一种背叛。
“你还记得我在不久前曾经问过你,在莱纳和令尊之间你是否会一直选择莱纳吗?现在我换一个问法。”西蒙收回了自己看向空中的目光,落在梅耶的脸上,“在莱纳和克里斯之间,你是否会一直选择莱纳?”他尝试着与梅耶对视,却发现梅耶躲开了他目光的追寻。
这一刻,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再往后,他们也没有再交谈。
已经没有再交谈的必要。这是西蒙和梅耶的一次相互试探,试探莱纳和克里斯在彼此心里的地位和重视程度。西蒙感受到了梅耶的动摇,他想要避免一次可能出现在莱纳和克里斯之间的冲突。梅耶觉得西蒙对克里斯的维护始终隔着他的弟弟爱德华这一个中间人,因而不够妥当。但他也确实再无法找到第二个像自己这样既敬爱忠诚于莱纳先生,又怜惜欣赏克里斯的人了。梅耶可以在家族和莱纳先生之间毫不犹豫地进行选择,是因为家族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但是当天平的另一端放上克里斯,他才知道什么叫做“两难”,他只愿这两个人在他有生之年永远都站在同一条战线。
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吃光了下午茶的点心,也喝了许多的热茶。两个人站起来相互告别的时候西蒙说:“你告诉他吧,我觉得他是知道的。以他对克里斯的重视程度,虽然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他这么重视,但是他一定已经调查过他从出生以来的全部经历。换句话说,他知道克里斯是谁,做过什么,可能比克里斯自己都还要更清楚。”
当一件事——无论大小——做与不做都有可能让自己觉得后悔,这才是真正的选择。
梅耶最后还是听从西蒙的建议向莱纳汇报了这件事,他把它描述成一个不经意的小插曲塞进一份更重要的汇报事项的行间之中。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胆冒险,收到莱纳先生回复邮件的时候,他竟迟迟不敢点击阅读。他既希望莱纳先生在审阅时忽略了那件事,这样一来即使事后翻起,也可以说已经及时汇报过;他也希望莱纳先生看到了那件事,并且回复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让他不必一直为了悬而未决提心吊胆。
时间一直挨到凌晨三点,他的精神最为疲惫的时刻,也是他的意志最为脆弱的时刻。
“一切都做得很好。”
莱纳先生在回信的开头表扬了他。
“陛下已经做出决定,大概还有一周多,最多不超过两周的时间可以用来做最后的准备。”
看到这个对于时间的描述,梅耶的心底闪过一丝遗憾。莱纳先生的判断一向是准确的,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意味着他将错过坐在音乐厅观众席上欣赏克里斯正式演出的机会。
“起身出发离开基辛之前,持续关切克里斯的安全。”
最后的最后,莱纳先生在信件结束之后另外新起了一行,写道:
“感谢你证明了自己的忠诚,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早已得到应有的惩罚。旧事而已,重提无益。”
爱德华是喜欢每日清晨至午后的这段时间的,晨间的天空是透亮的,初升的日光可以照射透彻的那种,云层也常常是又薄又透,要么像牛奶一样溶化在边角范着灰白的天幕上,要么被朝霞染上某种温暖的颜色。他察觉到自己在试图观察和记忆基辛的每一个清晨,他的心中总是又甜蜜又伤感。
甜蜜的是可以和克里斯一起练琴,他们每天上午共用一架钢琴,四只手在同一个键盘上寻找属于各自掌管的音符。为两架钢琴写作的作品当然不会在意不同的左手或者不同的右手是不是会在键盘上打架,事实上,即便是只写给一双手的作品,若是作曲家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也是不在乎那两只手是要在键盘上如何扭曲,或者是要如何张大才能够着那样宽广的跨度。
克里斯对他始终很客气,而且十分包容。有一次晚饭后在健身房跑步机上爬坡的时候,他看到克里斯在旁边一边快走一边戴着耳机轻轻摇头。这个动作对于爱德华来说可真是太熟悉了,他自己在听到美的旋律或动人的节奏的时候也常做出相似的动作。他走进克里斯的视线,指了指自己耳朵的位置,他其实只是想问克里斯他在听什么,而后者不仅按下了跑步机的暂停键,还分享了一只耳机给他。
“皮亚佐拉的《四季》。”
这曲子让爱德华一下子想起了热情奔放的加西亚。
他们的听曲歌单是不一样的,爱德华常听的曲目列表上都是些“老伙计”,从古典到浪漫,他常听巴赫、舒伯特、门德尔松、勃拉姆斯和肖邦,他喜欢听有规律、有发展逻辑、有轨迹可循的作品。克里斯的便携式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则杂乱许多:贝多芬、舒曼、德彪西、理查·施特劳斯和马勒,还有德沃夏克和恰恰图良,以及几张流行舞曲的唱片。“资源太难得,看到有趣的就塞进去,也不一定马上就听。”他说,“没准什么时候就想翻出来听一听,如果错过了挺遗憾的。”克里斯在听曲子这种小事上的随心所欲并不让爱德华觉得意外,他甚至打从心里觉得他就应该是这样。他也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想听谁的曲子就听谁的曲子,想听哪张唱片就从唱片库里找那一张出来听。
“但是你不听瓦西里耶维奇?”
“原来听的,后来听不了了。”
爱德华注意到他说的不是“不听了”而是“听不了”,他问道:“为什么听不了?”
克里斯撇了撇嘴,他浅色的嘴唇拉长变成一条向下弯曲的弧线。“他们给他扣了一些大帽子,莫须有的,天知道一个出生于150年以前的作曲家能对现在的人们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不过也不好说,污点总是会跟随着他,每当人们提到他也便会同时想起那些事情。”他摇了摇头。
爱德华想起他自己在戈兰其实也是听不了瓦西里耶维奇的,又何尝不是因为受到牵连的理由。100年前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罗斯,与如今十年前颠覆政权、亚历山大皇帝统治下的罗斯又归根究底有多大的关联呢?除了名字,罗斯这个名字一直留存延续了下来,仅此而已。
而瓦西里耶维奇的音乐,在他诞辰150周年的时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既不能在自己曾经归属于的国家内演出,也不能在他逃离祖国后一度接纳过他的国家内演出。只有在基辛这个中立的小块土地上,或者在世界上其他某个小小的角落,人们才能光明正大的欣赏到、倾听到他的声音。他的音乐生前不被自己的祖国接受,不被祖国以外的世界理解,如今也只存在于夹缝中。
“但是我一直记得他的音乐。每年罗斯迎来春天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他心里的故乡,也一直都是春天的模样。”克里斯说,“你也很快就会无法忘记他。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回到戈兰之后你就会一直想念他的音乐,他的音乐有一种魔力。”
“什么魔力?”
“一种遗憾的爱。他爱得越深,内心深处就越悲伤。”
克里斯对爱德华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们正并排坐在双人琴凳上,两个人的身高相差不大——尽管克里斯因为瘦看上去显得更高一些——共用一张琴凳正合好。
同在一个屋子里的还有梅耶,这便是爱德华伤感的来源,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和克里斯,他们分别的日子每愉快的度过一天,便更临近一天。
他的欢愉是有限期的。
爱德华对梅耶因此有了些抵触情绪,他把自己心底的不快与梅耶进入他和克里斯两个人的琴房、进入他和克里斯两个人的时间建立起了一种条件反射,尽管他有的时候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段时间梅耶每天都出现在酒店里有克里斯在的琴房,只是想要听克里斯弹琴。
对于爱德华的出现和存在,梅耶大概也是抵触的。
因为他留在克里斯身边的时间同样是有限期的。
这个限期甚至早于爱德华的。
梅耶接到调令要求他先行离开基辛返回罗斯的前一晚,也是他们正式登台演出前的一晚,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
他离开前向克里斯做了正式的告别。“很遗憾不能在台下听你演出。”他说,“希望下一次不会错过。”
“我一个人留在基辛吗?”克里斯问他,“这样没问题吗?”
“是的,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梅耶说,“西蒙先生会照看您,有什么事情或需求您都可以和他说。”
“您要去什么地方?要去多久?要去做什么呢?”克里斯说,“如果是可以告诉我的……”
梅耶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在这个晚上第一次有了弧度,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
有那么一瞬间,梅耶想从克里斯那里要些什么,比如,一件小小的可以随身携带的信物。不过随即他便放弃了这个不着边际的念头。
“也祝您平安。”他说,“祝您演出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