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的照片不见了……
祝青瓷心里想着。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而窗边和门口则能嗅到夹杂着泥土的雨,地上遍布湿漉漉的枯叶。这么说起来,好像已经到秋天了。
祝青瓷躺在病床上,头部被绷带包扎了好几圈,身上其他的伤都擦过药了。他睫毛微颤,慢慢睁开眼来。一闻到这满屋子的消毒水味,一看见这纯白的天花板,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在医院了。
“居然会梦到这么久远的事,真是好奇特的感觉……”祝青瓷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他留意到窗外小雨淅淅沥沥,扭头看去,花河街的雨天是虹色的,街边栽的花,滚着沉重的水珠,为细雨送去花瓣,在积水中小船似地飘着。潮湿的风从没关好的窗户缝隙溜进来,吹得人一阵寒意。祝青瓷将脸贴在玻璃上,轻轻把手臂搭在窗沿。
花河街的美景是祝青瓷选择住在这里的重要原因之一,即使是讨人厌的下雨天,在花河街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祝青瓷晕乎乎地想起来诺塔的事,整个大脑突然就清醒了——对啊,诺塔现在怎么样了?
祝青瓷想立刻出去找他,如果没出什么事的话,在自家附近转两圈总能发现他的。
这次的架打得狠,旁边的桌椅几乎都砸下来了,右腿也伤着了,再加上又是踢又是拽又是砸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怕这条腿就这么废了。祝青瓷低头看着,颜色苍白的绷带缠绕在腿部和脚踝,衬得这条腿脆弱无比。只能等腿好了能下地走路了才出院。
除去这些,祝青瓷还担心医药费,即使费用可能不会高到欠下巨额,但也够他过一阵子只能吃土的穷酸日子了。而护士看着支支吾吾许久才问出话的青瓷,松了一大口气,还以为这孩子突然怎么了。她说,医药费已经有人付过了,起初还以为是家属,结果只是朋友而已。
说来也怪,既然是朋友,为什么看都不看一眼,给了钱就出去了,那出了门以后也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医院门口踌躇了半天才离开。
这样的回答更让祝青瓷紧张在意起来,他能想到的这样的朋友,似乎就只有诺塔了。但他害怕的是,诺塔脱困了,但他没来见自己。
诺塔怎么了?他现在没问题吧?祝青瓷想现在就给诺塔打个电话,但他拿出手机后愣了一会儿。
天杀的,两人认识了这么久,一直没留联系方式。平时在花园就能见到,祝青瓷没想到过会这么急切地想知道诺塔的行踪。
就这样,处于不明原因,诺塔一直没来医院看望祝青瓷。
一直没来。
直到他都出院了,也还是没出现。
期间倒是有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就是唐见雷叔叔来看望祝青瓷了,带来了水果跟盒饭,说着“好久没见了”“长这么大了啊”“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祝青瓷拥抱在怀里。岁月这把不饶人的刀像放过了他似的,唐见雷四十多了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他胡子刮得也勤,简直看不出来是要奔五了的家伙。
在唐见雷温暖的怀抱里,祝青瓷鼻子一酸,又想起那个下雨天被女鬼推下窗台的那一幕。他真的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见雷叔,也害怕再也见不到乡下的老爸。
唐见雷这次来还特地带了一罐糖给祝青瓷,青瓷一看这精致的水纹玻璃罐子和里面一颗颗扁圆的糖片,眼睛都放出光来。
“啊,是这个糖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好怀念啊……”
“还记着这个呢?”见雷叔笑着说。
“别的糖都没这个好吃,只要含一颗在嘴里,心情就会很好。”祝青瓷捧着唐见雷塞过来的糖罐,意外得很,“以前我只有受伤的时候你才会给一颗来安慰我,现在一整瓶都送我吗?应该很难买到吧?价格应该不低……”
“你就拿着吧,叔叔送你的还不要啦?”唐见雷笑盈盈的,还给青瓷削了苹果吃。当时年轻的护士还说很羡慕祝青瓷有个这么好的叔叔,她的叔叔只会抢她棒棒糖。
出院后祝青瓷把糖罐塞进卫衣口袋,特地绕了远路,沿着花河街一路去了花园,再从花园绕回家里。这期间他是想找找诺塔的,但却无法在人群中捕捉到他的身影。街上熙熙攘攘,见不到诺塔的半个人影。最后刚刚恢复的右腿刺激着神经的痛觉使青瓷不得不想起医生的忠告,结束漫无目的的寻找。
“我真是有病吧,认识这么久了居然从来没有留过他的联系方式?”他忐忑不安地抓着头发。
祝青瓷忍着疼痛回了家,女鬼坐在窗边静静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儿后,鬼影把头低下来,脸上蒙了一层雾似的,根本就看不清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祝青瓷还有点害怕她,一看见她就想起她冰凉的触感,还有洗脑一般极具蛊惑性的话语。
虽然从声音和体型能看得出她是个很漂亮年轻女性,但祝青瓷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她。
祝青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脱下外套,选择无视她,径直走去卫生间接了一捧自来水拍在脸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起来:“你还是先好好养伤吧,诺塔不会有什么事了,可能就是家里有事来不了。”
他突然留意到镜子里的卫生间有个角落被藤蔓覆盖,开着一些会发着黑光的花。他一下子想起之前诺塔和他解释的什么“系”“神眼”“神迹”——这些花也算神迹对吧……?
“诺塔也会看见别的鬼吗?那些鬼会杀人的吧?那他的生活岂不是很危险?而且他又那么喜欢到处去浪,人都找不到,要是哪天浪断腿了怎么整?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么久没见到他。”
卫生间离大门不远,他下一秒就听见门外有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走廊来回踱步一会儿后,停在了不远处。在祝青瓷猜是领居的罗姐姐下班回家时,门外的人叩了一下青瓷家的木门。
没搞错吧?他有点错愕,没敢回应。听到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才慌张地扶着卫生间的门框跑出来。他希望是诺塔来了,或是诺塔的朋友,又不敢断定就是他们,毕竟他们知道青瓷家的门牌号,不会在走廊来回走。
“诺……!”他一打开门,只看到了被吓到的穿着校服的女同学。如果没看瓢的话,她大概是自己的后桌杨溪。虽说两人的关系不是很差,但……她没事来他家干嘛啊?
“那个,青瓷同学你好……”她双手捧着一袋书,慌忙后退几步。
“您、您好……”祝青瓷怪紧张的,不知不觉就用了敬语,就差将手往屋里一摆,说“女士请进”“请坐”什么的。这倒难怪他,家里都没怎么来过客人,他一个独居社恐能做到这样都是极限了,他的四肢理所当然地变得跟机械一样僵硬。
而这位女同学看来也并不擅长“登门拜访”这件事。看到青瓷如此反应,她紧张得话也说不全,嘴里只能发出欲言又止的“呃……嗯……”声。
这次登门对两人来说都是件挺折磨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不少尴尬的事。
“那个……你请假这几天落下了好多课程,老师叫我过来给你讲一讲,顺便让你抄一下笔记,一放学我就来了。”
看来是来给他补课的……祝青瓷犹豫一阵子,还是别扭至极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杨溪也是手足无措地、步伐僵硬地走了进来,甚至不知道找地方坐。青瓷有点看不下去,把一张凳子拉到她身侧,她才小心翼翼坐下。
“不用那么紧张的。”
“没事,还好,青瓷同学在学校里算是相当好相处的人了,虽然看上去总是阴沉沉的……”
“……”
“呃……”
说话啊!你是不会说话吗?!不就是聊个天嘛!祝青瓷在心中抨击自己。明明不是陌生人,这天聊得偏偏比陌生人还生疏,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有仇。
杨溪也知道这样尬聊不行,干脆的直接进入正题,把厚重的课本连着袋子一起放在桌上,这重量,在撒手的那一刻,桌面不免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响。
那袋子里被课本塞得满满当当,课本里的笔记也是满满当当的。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里挣扎着跳出来的一道日光,落在只剩下半杯水的杯沿,又闪着光刺人的眼睛,这令青瓷感到舒适。
和杨溪做前后桌的这段时光里,其实不难看出来她是个心思细腻又漂亮的女孩子。脸上没有涂任何胭脂水粉,稍微长了点的头发规矩地束着,挡眼睛的刘海也用发卡夹起来了。虽说漂亮,但也不算真的到漂亮这个地步,非要说就是看起来很顺眼。
刚开始两人说话还有些拘束,但她讲课讲得投入了是一句细节和重点都不缺的。祝青瓷本来是不爱听课的,这一次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把笔记认认真真记全了。
等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半,所有功课也讲了二分一。祝青瓷想给人家装一杯水润润嗓,然而家里数来数去也就三个杯子——自己的,叔叔的,老爹的。
“不好意思我还没学会怎么叠一个能盛得住水的纸杯,介意用碗喝水的话请等我五分钟。”祝青瓷厚着脸皮走出门去,在楼下小卖部现买了一个新的杯子。
他在杨溪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面前洗好了新杯子给她装了杯水。
“请。”
“你还……怪真诚的。”杨溪开始对这人感兴趣了。
她用指尖将头发撩到耳后,左手拿起杯子一点一点地嘬水。大概是出于紧张和客气,只喝了与常人而言的一口的量就把杯子小心放下了。紧接着,杨溪眼神飘忽,老往课本和青瓷脸上瞟。
这位女同学的腼腆和怕生程度都有点出人意料,祝青瓷想起来她在学校里好像也是没和什么人一起交谈或玩耍过,只知道低着自己的头,琢磨着一些没人在意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同一类人。只不过,不像祝青瓷给人“阴沉”的印象,杨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给人杨柳旁的溪水般清爽宁静的感觉,没什么人会去打扰她,也没有人给予她恶意。
“说起来……你住在花河街啊。”她指尖敲着杯沿,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虽然花河街确实很漂亮,但我听说这里风气不好,尤其在晚上,出门不安全,我来的时候怕死了,只敢走大路。”她侧过头,眯着眼,语气里多少带点嫌弃。
她说的倒也没错,花河街这个地方虽然环境很好,但意外地治安很差,附近也没有什么派出所。在白天看上去与别处没什么不同,一到了夜晚,点亮了街灯,花河街某条路上大大小小的店门铺子都摆起来,这地方可就吵闹起来了,就像乱世一样。这里鱼龙混杂,也有不少夜店酒吧游戏厅等场所,霓虹灯光交替闪烁,即使不是住在花河街的人也会刻意来到这里。浓妆艳抹的丽人半露香肩,连白日羞涩的鲜花也用柔弱的叶去抚摸过路之人的臂膀,舞厅里的音乐掩盖不住从深巷传来的尖叫与欢呼。这些看上去群魔乱舞,又恰好卡在让大众人勉强接受的点上,继续引诱着更多的人加入,硬要说的好听点就是太热闹。
与这些相比之下,祝青瓷楼下的小夜市是最纯洁无瑕的地方了,街旁种的也不是花丛,是树。这里是最安静的地方,离那条乱哄哄的路挺远的。祝青瓷曾想过搬出花河街,奈何花河街的房租实在很便宜,而且风景确实很美,花也漂亮,还有诺塔在花园。
“既然害怕,课程就先讲到着吧。等你全部讲完,天就准备黑了,不安全。你现在回去,明天再来也行。”祝青瓷起身,帮杨溪收拾好桌上的书本和笔记。她看上去也有些动摇,坐立不安。
她看向祝青瓷包着绷带的脚踝和擦了伤药的手臂。
“真羡慕你啊。”杨溪苦笑一声,“我就不行。”青瓷重复了一遍,看着她随自己的目光侧过去脸。“羡慕我什么?”
或许青瓷的反应十分坏气氛,他应该沉默着笑一笑或是谦虚客气地说一句“没有啦”“不至于”。但他确实只是这么问了,因为实在是想不到在他的不管是长相还是金钱还是性格或人品,甚至他的交际、经历与现在的生活,到底有哪一样值得她羡慕的?
“感觉你……胆子很大呢……不是骂你哦,字面意思。”
杨溪磕磕绊绊地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祝青瓷看着她愣住了,万分困惑地指了指自己——“啊?”
“对呀,还很自由,没什么约束。”
他感觉一股热流直往脑子里钻,两手在空中乱摆不知道放哪里好,只能别扭地扒在桌子边上,又滑下来想塞进衣袋里。然而这身衣服并没有衣袋,两只手最后尴尬地放在腿上,看上去坐得规规矩矩的。
青瓷自己也没想到一句从女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类似夸奖的话能让他如此紧张,她要是骂自己胆大包天他反而还能接受。但这句话竟然是夸奖。
“真的假的,被这么夸还真是少有的事,就我这损样,不被人说神经病都好了。如果住在花河街就等同于胆子大且无拘无束,那我还真想就一直住在这了,指不定还有第二个人这么想。”祝青瓷美美地幻想着,捂着嘴偷乐,“反正就我兜里那点灰也不够我搬去别的地方住了。”他还不忘补充道。
杨溪赶紧摇了摇头。“不,不只是这个,你在学校不是跟何三石打架了吗,那一架打得是真的狠。”“啊、嗯……那咋了?”青瓷点了点头,眨眨眼,头还有点昏,而且越来越昏。杨溪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何三石其实很少跟人打架的,私底下也是。毕竟他只要一发火,怕惹麻烦的人大部份就退一步忍了,三石同学背后有人罩着的,很少有人真的敢招惹。你挺厉害的,虽然没打得过他,但我没想到你会拽他衣领,太帅了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我就特别怕这些,别说反抗这种人了,看都不敢看,怕一不小心就殃及池鱼。”
她顿了顿,低下头,话语中带了点歉意:“何三石当时说……你举报他带手机什么的,对不起……其实那是我举报的,但我没想到会迫害到你,对不起。”
“啊……其实,其实……蟑螂那事,我也得道歉……”其实祝青瓷并没有想那么多,甚至不在乎举报的事,他只知道自己当时气爆炸了,对何三石再也忍无可忍就动手了。手机被没收了他可以再买,那唯一一张照片没了,还能有人赔自己一张不成?一想起那张照片,一阵阵苦涩又弥漫在嘴里。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把何三石下三辈子的死法都想好了。
杨溪一拍手,又想起来什么。“对了还有那个,从窗户翻进来见义勇为的小哥,他胆子可就更大了。要何三石这小子反应够快,他的脑袋可就要砸扁了。要我说,砸扁了还好,他活该!这家伙还抢过我课本呢。”
她一拍手掌装作压扁什么东西,然后捧腹大笑,“何三石这回真遭报应了,学校查监控查出来是何三石先闹的事了,出这么大个情况,记了他两个大过!被抓去教育批评了,回家被他爸用皮带抽了好几鞭。本来他还不承认认是他打的,后来又说是你先动的手,结果被班长带头举报,我也跟着把整个过程都和老师说了,监控上也能看出来是他先动的手。”
“班长带的头?”
“嗯啊。”
“哪个班长??”
“我们班的正班长啊。”
“她是被夺舍了吧,能有这么正义?绝对有鬼。”祝青瓷眉头拧做一团,纳闷极了,完全不敢相信一直跟老师隐瞒班级打架斗殴情况的班长,这次居然带头举报了何三石,换做以前,就算有人一头淤青差点就晕过去,老师问起的时候她也只是草草拿个理由搪塞过去。
作为班长,要被迫和老师一起管束班级和关注打架斗殴等不良现象实在太麻烦了,还不如干脆就不让老师知道有打架情况,隐瞒起来就好了,再说,也不止一个班这么干。如此,他们偶尔还能背着老师,背着规矩,看几场有意思的闹剧。班长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也确实是这样和班上的同学们说的。
杨溪拿出几本还没跟青瓷讲的书让他先把笔记抄了,又看了眼窗帘缝外面的天——即将入夜了。“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再来。人多混杂,原谅我现在还没胆子待在夜晚的花河街。”
祝青瓷翻开书看了看,她的笔记做的过于细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也被她用记号笔标注了出来,整页书没有一处空地。这让他看得有点晕字,决定偷工减料挑着些重点抄下来。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比较好奇……”杨溪在门口停下,探了个脑袋回来。
“嗯?”祝青瓷停笔抬头。
“你认识那个小哥吧?他到底是什么人?”
刺啦一声,祝青瓷手一抖,笔尖把纸划出了一个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