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神明 第4章 不说话的朋友

祝青瓷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被阳光照射过后混进了地下室陈旧的空气中的味道。这气味来自一只肮脏又优雅的黑猫。黄绿色的瞳孔在这片黑色中闪闪发光，她不紧不慢，迈着在尘世中依然高傲的步子走来。她瞪圆了眼看着一只稚嫩的手从小洞里伸出来。而她不理睬，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还是你吗，你又来了吗？”

2011年，那时候祝青瓷才8岁，依旧还在为了躲避杀人犯而生活在地下密室，虽说是密室，但也不那么“密”，墙壁的高处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可以让祝青瓷看到外面。年幼的他将自己的饭碗从小洞里推了出去，失神地盯着这个美丽的生物。那时祝青瓷还不知道她是猫。

“你是不是记住我了。”

祝青瓷知道她并不会说话，只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语，也觉得无所谓。

回想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生物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好奇，因为她看上去如此柔软弱小，祝青瓷不知道她是怎么活在“外面的世界”的。不过他那时没敢和她搭话，只是拿起了桌脚的旧相机，对着她拍了一张照。

相片中的黑猫低着身往通风口看去，正好看向了镜头，犀利且明亮的双眼在闪光中立起竖瞳，发着幽绿的光一般，看上去充满攻击性。

即便如此，祝青瓷还是觉得这是他在彻底用完胶卷之前拍得最好的一张照片，比起通风口外那已经看腻了的景色，这只突然出现的客人给这样的画面添了不少生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只黑猫看上去太瘦小了，祝青瓷忍不住将自己的饭碗小心翼翼地推出通风口。

黑猫被吓到了，但在祝青瓷退开后没过多久，她就静悄悄溜回来“偷吃”。

看着这样的一幕，祝青瓷又忍不住拿起相机——他被猫吼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声音，“嘶——”地一声。要不是他看见这只猫准备跑了，他还不知道这是表达生气或者不爽之类的。

“好吧……看来你应该不喜欢这个东西。”祝青瓷只得默默把相机放下。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生物。

那之后，这只猫经常来，把这里当做餐厅一般。

“外面好玩吗？是不是有很多花？是不是真的五颜六色的。”

黑猫专注吃着碗里的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祝青瓷一赌气，伸出手指推开了她的头。“太过分了，吃我这么多东西，什么也不告诉我。”

黑猫摸起来毛茸茸，暖乎乎的，青瓷每次触碰她，手指上的触感都能保留很久。不过黑猫就不太给面子了，用爪子打回了祝青瓷的手，这时，祝青瓷注意到她腿上的一些伤。几撮毛发被黏在一起，还有一些贴在伤口上。

这一下子又打消了青瓷想跑到外面去的念头。“还是说，外面其实很可怕，很危险？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祝青瓷产生了一些想把黑猫留下来的想法。“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还有我陪着你，我的饭也可以给你吃。”他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伸手摸向黑猫的后颈，而她却躲开了。祝青瓷一急，再次将手伸出洞外，想按着黑猫的身体将她抓进来。那柔软的身躯又让祝青瓷不敢用力，怕她被自己轻轻一捏就捏坏了。黑猫扭头反把青瓷一咬，一脚踢翻了饭碗，一下子就窜没了影。

“别走！”

“我错了！”

“回来，回来！”

就算后悔的祝青瓷再如何请求，高傲的她向来不会过多理睬。

街上车水马龙，祝青瓷小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一时忘了收回来。正值中午，直射地面的太阳烧得他手臂从内到外都有种怪异的痛。

等他从后悔中反应过来时，缩回黑暗中的手不停地发抖。他心想，我果然还是害怕外面的世界……爸爸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警告，现在外面很危险，我如果被发现了会死掉。

而那只黑猫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用这样小巧脆弱的身躯奔走在危险世界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优雅，却又不修边幅。

黑猫逃走了，因为他的无礼。祝青瓷突然又后悔起来，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天，两天，三天。他越来越后悔。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黑猫又来了，坐在通风的洞口，静等青瓷把餐点双手奉上。祝青瓷踩着着凳子，照例将自己的食物推到她面前。

“你消气了吗？”祝青瓷小声说话，怕再次惊动她，“对不起。”

黑猫总是不理他的，只是顾着吃。长期把食物让给别人的行为让祝青瓷愈发消瘦，但他乐此不疲。

黑猫将碗底舔干净，舔了舔爪子。这次她并没有着急走。等祝青瓷收拾好饭碗再踩着椅子回来看时，她都还在通风口，只是躺下了。

“你是要陪我吗？”祝青瓷惊喜坏了，想去摸她，她又一激灵地躲开。猜不懂，捉摸不透，但就是这样的她让青瓷这么着迷。

汽车鸣笛声和路人的吵闹声都与这只悠闲的猫无关，她眯眯眼睛，好像这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或者是只有她一个。她伸个懒腰，打理自己身上漂亮的毛发。祝青瓷看到圆鼓鼓的肚子看上去有些失态，和她平时的风格有点出入。

她的肚子是什么时候圆起来的？不记得了，平时都没怎么留意，被我喂胖了吗？

祝青瓷想摸摸她的肚子，她却立即弹起来，咬了他一口。青瓷吓得一躲，从椅子上摔下来，疼得够呛。

“对不起，不想我碰吗？可是你的肚子这么大了，刚刚吃饭的时候不会觉得难受吗？会不会撑破啊。”

黑猫连头也不抬，细心清理肚子上的灰尘。

“难道——难道——”祝青瓷更激动了，“你要当妈妈了？这是你的孩子吗？”

祝青瓷为这只漂亮的母猫感到无比喜悦，冲到破书架旁边翻找曾经看过的书籍，然后抱着一本再冲回来翻开给她看。“看！就像这样，你会有四五个孩子吗？像书上说的那样，以后养起来会不会很累？我也可以帮你养，我的食物都给你们。”

“话说你是猫还是狗啊，还是狐狸？长得都好像啊，你是猫吗？这个最像你。”

趁着翻书的时间里，黑猫远远叫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有了书的对照，祝青瓷也一下子通过对比叫声的拟声词来分辨出了她的物种：“喵……啊，果然是猫啊！”

黑猫来洞口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因此祝青瓷也有连着几天没吃饭的情况了，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只能自己先吃一半，再留一半给黑猫。

“对不起，我实在太饿了……”他小心翼翼推着只剩下了小半碗米的饭碗到黑猫面前，而黑猫只是撇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不喜欢……？”

祝青瓷看着越来越小，只剩下一个小点的身影，双手捧着碗，放出去也不是，拿回来也不是。凉风卷着几片落叶从通风口刮进来，他努力往天上望，已是乌云密布。

下雨就麻烦了，如果积水太深的话，会有水从通风口流进来，把东西弄湿了就完了。祝青瓷赶紧把椅子从通风口下挪开，将地上的书一一拾起。

等做好这些，他又到通风口下，踮起脚来张望。小雨下起来了，又闷又冷。这时候的他并不讨厌下雨，雨水的气味还算好闻，空气有一种清清的能透进肺里的感觉。

街上空了，只有可怜的车辆还在接受雨水的洗礼。偶尔路过几个人，转着伞，跳进水坑里，把水溅进通风口里，溅到青瓷脸上。忽略雷声的话，雨天是比较安静的时刻了，没有鸣笛，没有叫喊声。

祝青瓷有点冷了，脸上也有些僵。他坐回床上，摸摸自己的脸，好凉。

一不留神，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从通风口滑了进来。祝青瓷一时间没看清，先是被吓得跳了起来。而再定睛一看，瘦小的身姿，黄绿色的眼睛，黑猫叼着一只死老鼠来这里避雨了。

祝青瓷一靠近，她就开始甩毛，把身上的雨水甩了他一身。

“怎么又生气了，来，还给你留着呢。”

黑猫又看一眼祝青瓷递过来的饭碗，转身走开，低头撕扯嘴里的老鼠。

“哦……对哦，就算不用我给，你也可以自己找吃的。”祝青瓷把剩下的饭全部扒进嘴里。死老鼠的腥味实在是不下饭，他艰难地嚼着，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水才咽下去。

吃完饭后，祝青瓷开始好奇猫是怎么吃老鼠的，于是就蹲下来慢慢靠近她。黑猫一见祝青瓷来，立即停下咀嚼，朝他哈气。

祝青瓷难过极了：“怎么这样对我……”

她的肚子看上去越来越大了，刚刚沮丧完的祝青瓷忍不住又为她开心起来。“你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像你，一定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猫。你别不信，孩子都和妈妈长得像的。”

青瓷摸着自己的头发，呢喃细语。

“爸爸也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说我把头发束起来很像妈妈，你等一下哦！”

不管黑猫乐不乐意，祝青瓷都极热情地找来了一根旧发圈，把头发仔仔细细地梳理好，再扎起来。展示给她看。

“你看！好看吗？”

他一下没控制住音量，把黑猫吓得浑身一抖，抬眼盯着祝青瓷。祝青瓷倒是乐呵呵地傻笑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大概是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她就不见了。”他挠了挠脸说。黑猫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继续吞食老鼠。

“我呢……我……其实挺难过的，我想看看她的脸，想她抱抱我。爸爸说妈妈是很善良很强大的人，可他却让我不要学妈妈帮助别人。我不太懂……”祝青瓷搓了搓手指，“小猫，这些孩子们有爸爸吗？”

黑猫舔舐干净地上的血迹，懒洋洋地躺了下来。

“如果没有的话，你一定不要抛下孩子们走了啊，它们没有你是不行的。必须是你，我做不成它们的妈妈。它们很喜欢你，我也是一样的，我很喜欢你，也喜欢爸爸妈妈，换成别人就不行。”

祝青瓷说得激动，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她却只是抬一下头，又眯着眼睛躺回去了。

咚咚、咚咚。黑猫的心脏那么小，他却好像听到了它跳动的声音。她的身体缓缓起伏，软软的，沾了雨水也是暖烘烘的。隔着肚皮，祝青瓷感觉到她肚子里的生命像要萌发出来的新芽。

黑猫一直陪着祝青瓷，直到大雨下了一整个晚上。青瓷一晚都没睡，猫咪的呼噜声很悦耳，他却意外的失眠了。等第二天雨一停，出了晴，黑猫又恢复到以往高傲的姿态，头也不回，迈着优雅的步子跳出去了。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黑猫都没有再光顾。不仅是猫，父亲也时常不回家了，祝青瓷看他忙得焦头烂额，身上又总是莫名其妙多出很多伤，他什么都不敢问。他知道一些事情他不知道才是最好。

而且那段时间夜晚会出现的频繁的敲门声，祝青瓷从来不敢理会，不敢出声。直觉告诉他，敲门的不是父亲。

好几个月过去了，这种恐慌越来越强，祝青瓷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已经看过一遍又一遍的书。通风口这时传来一阵意味着噩耗的刺耳的猫叫声。

他先是惊喜，又是极度的害怕。不管是什么，他都马上踩着椅子到通风口查看。

黑猫远远看着他，就在距离洞口两三米的地方，她躺在那里。昔日漂亮的黄绿色双眼不再拥有光泽，像没被打磨过的宝石，像回归宁静的深林悄然无声。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她大张着的口里流出来。那瘦小的身躯深深凹了下去，内脏被碾压地炸裂开来。毛发看上去不再柔顺，一只苍蝇停在她鼻尖搓着手。连带着她的血迹印在地上的车轱辘，痕迹那么清晰。

那一刻，祝青瓷感到双手扶着的大地都在震颤着。他甚至看不清人来人往，听不清警报鸣笛。只看见红蓝的灯光依次闪在她身上，连着她的整个身躯，一切都在祝青瓷的眼里变得模糊不清。

祝青瓷试图从她张着的嘴里读出什么，却什么也读不出，他早知道黑猫从来听不懂他说的一大堆话，黑猫自己也不会说话。但他从没觉得她那么安静，也从没那么迫切地想听见她的呼噜声。

密室的房门忽然被打开，父亲带着一身伤，一瘸一拐，激动地冲了进来，用力将自己的儿子拥抱在怀里。

他眼里闪着泪光，浑身发抖：“我——我——”他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几个警察站在门口，用可怜的眼神看着祝青瓷。

有个警察对祝青瓷说，你自由了。在父亲英勇的帮助下，杀死他母亲的犯人和帮凶以及其背后的犯罪团伙终于全部被警方逮捕。说要杀了祝青瓷的人不会来了。

祝青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那些人结了什么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报复自己。

祝青瓷也从来不敢问父亲这些年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高兴才是……可他眼角流下的眼泪，每一滴都那么痛彻心扉。他的目光中只印着那个失去生机的黑影身上，被泪水糊得再也看不清形状。

最后一伙犯罪团伙无处可逃，被拷着带上了警车，他们的坐具也被带走了。祝青瓷的父亲终于开怀地笑了出来，温柔抚摸着祝青瓷的头。外面的阳光对青瓷来说很刺眼，微风很舒服。

祝青瓷已经获得了新生，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可是他的脑海中只有黑猫死去的模样。

脚下的大地悲伤得震颤，这个世界为她变得模糊，震耳欲聋的警笛哭号着。

“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