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时候,天地间总是格外安静。
梅香小筑与青桐苑的距离不算太远,秦容每次去找霁玄君只要一炷香时间左右,走走便到了,路上三不五时就能碰见琉璃宫内巡逻的魔卫,今夜却不知为何,出来好一会儿,半个人影都不见。
天上无星无月,细雪飞舞着织成密帘,寒风呜呜,雪粒不住扑到脸上,叫人眼都睁不开,更别提辨别前路。
回身再看,来路亦是茫茫一片,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梅香小筑在黑夜里也只剩似是而非的轮廓,好似倏忽间就能化成青烟消散在风雪里。
若非腹部剑伤不比当日剧痛,几乎要令秦容产生自己仍在北域边境逃命的错觉。
他暗自庆幸自己出门时带上了那床命途多舛的梅纹锦被,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当下把那枚来历不明的蛋抱在怀里,将锦被顶在头上暂作遮挡。
有了庇护,视线总算清晰不少,可原地转过一圈,仍旧找不到路。
秦容站定,闭眼,再睁眼,瞳仁赫然变成了金色。
漫天飞雪刹那凝固,寒风不再喧嚣,恍若时间停止了流动。
三息过后,瞳仁恢复原状,风起雪落。
秦容毫不迟疑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青桐苑内曲折回廊,未经主人允许就乱闯,少说被困个半月二十天。
除非这个乱闯的人身份特殊。
秦容头顶被子怀里抱蛋,蹲在房顶上,探头探脑风中摇摆,整个人猥琐中包含着勇敢,不羁中又流露出慈爱。
“秦公子。”下面有人呼唤。
秦容低头。
沈默站在院中仰头:“上房揭瓦是不对的。”
秦容用被子裹好蛋抱紧,纵身跃下:“书房空无人影,我也是没办法。”
沈默道:“那是卧房。”
秦容道:“正因为是卧房才要上房揭瓦,倘若尊上此时正在沐浴,我来找他,岂不尴尬?我提前看到他正在沐浴,就不会没眼色去打扰了。”
“……”沈默大开眼界,“秦公子思虑周祥。”
“不必夸我,为人下属,有这点眼力见是应该的。”秦容很是谦虚,忽而凑近压低嗓音,“所以尊上平日真的在卧房沐浴?有没有单独的汤池之类……”
沈默默默加快脚步。
眼见为实,有的。
不仅有汤池,还很大,很深,很冷。
秦容打了个冷战,打了个喷嚏。
沈默介绍:“这是卧蛟潭。”
秦容与潭中央冰台上盘腿而坐的“卧蛟”遥遥相望,不禁吸吸鼻子:“尊上,你冷不冷?”
世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霁玄君道:“你可以过来试试。”
秦容又打了个喷嚏。
沈默道:“天寒风大,秦公子不好好休息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秦容说话带上了鼻音:“我有要事找尊上商议。”
霁玄君从潭中央回到岸边:“说。”
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前襟大敞,青丝披散,皮肤苍白,通身素色衬得右眼下方的魔纹殷红欲滴,比白日鲜艳更甚,整个魔也煞气更甚,寒意森森不像活人。
秦容见他这幅模样,不禁犹豫:“左护法,我有个疑问。”
沈默看了霁玄君一眼,温和道:“但说无妨。”
秦容舔舔嘴唇,尽力控制眼神不乱瞟,一本正经道:“请问,魔族是否有不常见的生育方式?比如说……下蛋。”
霁玄君看懂了秦容在自己腹部一扫而过的眼神,脸上闪过一丝杀气。
沈默滴水不漏:“也许有,也许没有,我毕竟是人族,这魔族的事哪能说得准呢?”
秦容摇头:“能成为尊上的左膀右臂必是超凡脱俗,岂可妄自菲薄?”
今夜的雪,难走的路,不外乎是霁玄君在练功,设了禁制。依他这等从小就不着人的性子,沈默能为其护法,地位可见一斑。
“这话可就想差了,我不过运气好罢了。”沈默坦然自白,“不瞒秦公子,我百年前做凡人时,未及而立便重病缠身,药石无医,家里连棺材都备下了,偏生我实在不想死,拼着一口气走到北域,得幸偶遇尊上。如今能出这口气,全系尊上一身。”
秦容眉梢微挑,他还以为霁玄君学会了信任旁人,原来还是老样子。说到底,沈默为了活命也不敢不尽心,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护法了。
见他神游天外,霁玄君蹙眉:“说正事。”
秦容回神,神神秘秘揭开怀里的被子:“请看。”
两人凑近来看。
霁玄君直抒胸臆:“你下了颗蛋。”
秦容礼貌微笑:“尊上真喜欢说笑。”
“哦。”沈默恍然大悟,“秦公子,恭喜恭喜,这蛋长得真像你,要好好对人家姑娘啊。”
“左护法同喜。”秦容叹息,“可惜我暂时没有做爹的福分。这个蛋是我回房间后在床上发现的,不知来历。我左思右想心里不安,故夤夜前来,请尊上帮忙。”
霁玄君拒绝:“本座不会孵。”
“……其实我只是想请尊上帮忙找一找这颗蛋的失主。”
“若对方是故意为之,你待如何?”
“这……尚未想好,应当不会……吧?”
说着话,秦容自己心里也打鼓,琉璃宫房舍无数,这颗蛋独独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床上,还专挑他不在时出现,说不是有意都难。
霁玄君道:“你可以自己孵,孵出来便知失主是何人。”
“尊上,我虽无状,也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秦容苦恼,“毕竟尚未娶亲,未婚生子有损闺誉。”
霁玄君轻哼:“原来偷窥他人沐浴不会有损闺誉。”
“……”秦容不大自在,挠挠下巴,“原是随口玩笑,尊上竟听了去。”
“无心之言,多半真心。”
“尊上如此说,不是也只好是了。”
无论外界冷热变换,怀里的蛋始终温热,乖巧得很,秦容脑海里思索该拿它如何,下意识曲起手指,指背在蛋壳上轻蹭,又似安抚又似无聊,两颊微微鼓气,歪来歪去。
他现在是少年皮相,这样一改往日贫嘴滑舌,认真起来,反倒多了些稚气。
“秦容。”霁玄君突然出声,“本座总觉得你眼熟。”
秦容呆住,两颊泄气,心里咯噔一声。
“……”他干笑,“我生得面善,不止尊上一人说过看我眼熟。”
“是么?”霁玄君淡声道,“若本座说,你的形影动作言行举止,都很像一个人呢?”
秦容一口气提在心口,面上镇定自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花有相同,尊上提起的这位兄台若当真与我如此相似,必定投缘,倒真叫我生出几分结交之心来。”
霁玄君定定看着他,倏尔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沈默直觉气氛不对,打圆场道:“秦公子这般有趣之人,尊上竟还认得别的,定要引见给我们了。”
秦容附和:“对对,引见,一定得引见。”
霁玄君不言语,脚下动起来,慢慢绕着他踱起了步,视线始终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秦容低眉敛目研究怀里的蛋,只当不明白。
卧蛟潭幽深空寒,霁玄君不紧不慢,一步一声,大战前的鼓点一般干脆利落,从岸边扩散开来,两岸回音重叠,如同催命魔音。
绕过漫长的一圈,魔音乍止,秦容视线里出现一袭素白。
霁玄君停在他面前,咫尺之处。
寒凉的气息侵入五感,他身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都直立起来。
秦容头皮发麻,喉结微滚,收紧双臂抱住怀里的东西,指尖扣住锦被边角,来回揉捻。
“若是,”霁玄君静静盯着他,眼神渐冷,“这个人是凤曜呢?”
沈默惊愕。
霁玄君周身气息一变,威压排山倒海而出!
卧蛟潭光滑如镜的水面荡起层层波纹,由近及远连绵不绝,一波强似一波,一浪快过一浪。
秦容低头,竭力按捺不由自主变快的呼吸,眼眶发烫,眼球酸痛不已。
沈默先受不住了,嗵的一声双膝砸在地上,两手撑住地面,面色涨红,艰难喘息。
霁玄君随手给沈默扔了个结界,眼不错珠地盯着面前的人。
“说实话。”他轻声道,“本座耐心有限。”
秦容深吸气,肩背起伏,气息微颤,猛然抬头,眼眶泛红。
霁玄君眯了眯眼。
“我不像他!”秦容神情恶狠狠的,最后一个字出口之前,两串泪珠先滚落下来,落在怀里的蛋上。
他用手背胡乱擦掉泪痕,偏过头不肯直视霁玄君,又狼狈又傲气,简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霁玄君神色稍缓:“你与凤曜,究竟有何关系?”
秦容脸部肌肉很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梗着脖子恨声道:“没什么关系!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霁玄君不语,身周的威压渐缓。
秦容忍住略显急促的呼吸,咬牙切齿:“凤曜负了我娘,可恨我根骨不佳,不能亲手为我娘报仇,迟早有一天,我都会讨回来的!”
结界里刚缓过气的沈默瞪大了双眼。
万籁俱寂。
良久,霁玄君道:“你说你是凤曜的……儿子?”
秦容右手抱着蛋,左手揉眼睛,嗤笑:“方外世谁人不知妖王风流成性,有儿子也没什么好稀奇。”
“既如此,”霁玄君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他这一番表演,“现出原形,让本座看看你根骨不佳到何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