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妖族原形乃其本相,化形时皮相再如何千变万化,现了原形都是一个样,身份掩藏不得。
倘若面对寻常魔族,或许障眼法有效,可在魔尊面前使这种招数,那叫赶着投胎。
霁玄君垂睫,面前的少年眼神躲闪闷不吭声。
“不敢?”他如同一只猫将狡猾的老鼠逼至死角,虎视眈眈,胜券在握。
“不是不敢,是……”秦容嗫嗫嚅嚅,欲言又止。
“是什么?”
“……除非尊上答应对我负责!”
秦容死死闭着眼睛,大声喊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别过脸,双唇抿成一线。
霁玄君没听明白:“负责?”
“就是……”秦容快速偷偷瞄他一眼,急忙移开目光,“妖族若要主动变回原形给人看,除父母医者之外,就只能是命定之人。”
结界里的沈默听得很明白,眼珠子在这一妖一魔之间来回转——霁玄君既非秦容父母又非医者,要看他原形,那就只能是命定之人了,可不是要负责么?
这么说的话,尊上要求看人原形岂非等同于调戏良家?
魔尊调戏妖王的私生子,说出去谁敢信?
有生之年能看到这等离奇场面,不枉他平白无故受那一遭威压了。
啧。
啧啧。
啧啧啧。
啪嗒——,岸边积雪坠落,融进水中,卧蛟潭恢复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气氛如此诡异,秦容如此扭捏,霁玄君再不明白也该明白了,被积雪消融的动静分了神,瞥去一眼,才冷冷道:“你我皆为男子,不必谈这些。”
这是非看不可了。
秦容不服气:“为何不必谈?”
“子肖其父,你再不愿承认也是如此,凤曜只好美姬,想必你也……”
“我跟他不一样!”
秦容急匆匆打断霁玄君的话,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放缓语调,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我跟他,不一样。”
他双眼大小适中,眼型细长,眼尾微垂,平日里瞳仁被薄薄的眼皮遮去一些,睡意朦胧,说话七分含笑三分嬉闹,情绪从来如隔云端,看不真切。到了这会儿,刚哭过,眼底含泪,眼眶通红,仰脸与人对视,圆而黑的瞳仁全露出来,竟是再真诚也没有了。
霁玄君罕见地一时失语,甚至微微扬起下巴,避开对视。
秦容嘴角翘了一下又立马下压,上前靠近半步,低声重复:“尊上,我跟他,真的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当然是……
霁玄君面无表情:“妖族濒死也会现出原形。”
秦容:“……”
“如何,还要负责吗?”
“不要了,呵呵。”
秦容愤愤后退几步,力道之大几乎要踏碎脚下的地。
霁玄君顺手撤去结界拎走沈默,给他让出足够的施展空间。
沈默不敢多嘴,满心期待。
传说凤凰神鸟身长五丈,身披金红彩羽,尾翎华丽绚烂,通体流光溢彩,啼鸣如昆山玉碎,仪态雍容高贵。秦容作为凤凰后裔,即便根骨再不佳,想来原形也有几分神鸟风韵,值得一观。
秦容将怀里的蛋用被子裹好放到一旁,站回原地。
霁玄君道:“请。”
沈默不自觉地往前探头。
眼看躲不过,秦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舒展双臂上下挥挥,浑身霎时泛起耀目的金光。
沈默大气都不敢出,霁玄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
金光的范围逐渐缩小。
沈默屏住呼吸,霁玄君虚握起拳头。
金光的范围持续缩小。
还在缩小。
缩小。
小。
青衫委地,堆叠成凌乱一团,莫说鸟,半根毛的影子都没有。
沈默差点被口水呛到:“这……”
霁玄君攥紧拳头:“凤……”
“啾!”衣服堆里忽然传出稚嫩的鸣叫。
旋即,衣领拱起,下面钻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鸡。
说是小鸡,其实也有些委屈,因为它确实有金红色彩羽,只不过毛茸茸的,它也确实有华丽的尾翎,只不过最长的一根不超过两寸半。
总而言之,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鸡”在衣服上跳了两跳,脑袋上小小的羽冠翘得老高,张嘴发出羞恼的反问:“尊上这回可以相信我了吧?”
声音倒的确属于秦容没错。
沈默喃喃道:“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给别人看的。”
丢人……啊呸,丢鸟,真丢鸟啊。
霁玄君仍旧没什么表情,蹲下伸出手:“过来。”
秦容目测了一下距离,忍住拍翅膀的冲动,大步冲刺过去,展开一只翅膀搭上霁玄君的手指。
沈默不由得慈爱道:“秦公子真是天真烂漫。”
这小翅膀,还没食指长,啧。
“……”秦容回敬,“左护法也很纯洁无瑕。”
说话的功夫,霁玄君收回手:“你这根骨……”
秦容无所谓道:“我知道很差。”
霁玄君语气里多了一些实质化的嫌弃:“适合煲汤。”
秦容:“……”
他转身抬爪就走,用最快的速度钻回衣服里,恢复人形。
霁玄君道:“你来北域,早有预谋。”
秦容敛容:“是。”
“为母报仇?”
“是。”
“倘若本座拒绝呢?”
“于公,南洲是块肥肉,魔族不吃,旁人吃了,更添威胁;于私,尊上与凤曜少时便素有不睦,尊上自己也说凤曜欠您一样东西,且凤玺与内丹这两样宝物,方外世人人趋之若鹜。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实在想不到尊上拒绝的理由。”
霁玄君对这一串利弊分析不置可否,只问:“你当真只想为母报仇不求其他?”
秦容没有立即接话。
妖魔相对而立,风静雪悄。
须臾,秦容粲然一笑:“果然瞒不过尊上。”
“以你的根骨资质,想做妖王,难如登天。”
“我既身具凤鸟血脉,就当得这妖王。登天再难,赌命而已。”
“轻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
“本座如何信你?”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本座却有一个更快的办法,不知你肯不肯?”
“尊上请讲。”
“魔印。”霁玄君道,“只要在你身上打了魔印,本座自然可以高枕无忧,放心与你合作。”
秦容陷入沉默。
魔印这东西他知道,打上了就受魔主控制,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找到,且极难洗去,强行清洗无异于去掉半条命,还未必能成功。
可事已至此。
“怎么,不肯?”
肯与不肯的,秦容失笑:“我有选择吗?”
“有,接受或者被迫接受。”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秦容很是爽快,“还望尊上怜惜则个,莫要太用力了。”
也不知霁玄君听懂他这轻佻的一句没有,二话不说就开始了,连点准备时间都不给留,忒像报复。
说实在话,打魔印并不疼,也无需用力,甚至有些太过随便。
两只手掌心相贴,使了个诀,一道红光自霁玄君右手中指流向秦容左手中指,以指尖为原点,爬藤似的蔓延至其余四指,再到手背,灵蛇一般游过指间,爬上脉门,缠来绕去,最终在秦容左手腕处留下一圈锁链状印记,仿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色泽与霁玄君眼下的魔纹如出一辙,殷红欲滴。
秦容只觉得一股寒气自指尖进入体内,由上至下窜了一遭,不由“嘶”了一声。
本以为后头还有更要忍的,不料刚“嘶”完就见霁玄君停了手,不由挑眉:“就完了?”
霁玄君貌似心情不错,颔首:“完了。”
“这样看也没什么厉害的嘛。”秦容转动左手研究新添的印记,“亏得我还紧张来着。”
霁玄君道:“可以试试。”
“试什么?”
马上,秦容就知道试什么了。
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着他,走到旁边,跪下,趴倒,肩部下沉,腰腹略微抬高。
“……”沈默发问,“秦公子,你在干什么?”
“……”秦容低头看着身下裹成一团的锦被,“大概是在孵蛋吧。”
霁玄君道:“如何?”
秦容悄悄发力试图反抗控制,身体却维持着孵蛋的姿势,纹丝不动,于是皮笑肉不笑道:“尊上好厉害。”
或许是“好厉害”哄高兴了魔尊大人,霁玄君放开了对秦容的控制。
秦容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尊上不帮我寻找这颗蛋的失主,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说。”
“尘寰界之行,可否叫云阙与我同去?”
“因为他的确温柔,长得又好看?”
“……因为他能帮忙。”
霁玄君没说可不可以,直接去休息了。
秦容也没再追问。
因为他的手直接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秦容:“……”
他看着霁玄君无情离去的背影,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自己还能不能吃到明天的早膳了?
俗话说得好,再坏的魔都有一丝良心未泯处。
秦容不仅吃到了次日的早膳,还吃到了接下来的每一顿,菜色丰富,量大味美,代价就是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门,不是孵蛋就是写章程,要不就是边孵蛋边写章程,日子过得不能说不好,只能说难以形容。
如此这般,在他上交章程的第二天,霁玄君终于下了新命令。
秦容站在床边思索片刻,拿褥单斜挂在身上,打结系成兜,兜上完全没有任何孵化迹象的蛋,出发去了霜华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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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择木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