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安眠若值万金,将醒未醒之际那朦胧片刻便值九千九。
整个人睡得浑身骨头都发酥,半张脸缩进蓬松柔软的被窝里,手脚俱暖,一隙晨光穿过窗缝柔柔地撒在发梢上,浅浅梅香在鼻尖萦绕,夹杂着些许沉厚的熏香气味,既不过分清冷又不过分腻重,恰到好处的踏实心安。
有此一刻,夫复何求。
秦容正迷糊着,忽地左腮一痛,猝然惊醒,下意识扭头躲避刺眼的天光,看见近在咫尺的双腿,吓了一跳,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头顶上方落下冽如晨霜的问候:“醒了?”
“醒了。”秦容睡眼惺忪,说话带着一股子慵懒的沙哑,“尊上一夜未眠?”
“本座无需每日入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以尊上的修为,方外世可堪敌手者寥寥无几。皓月之辉岂是小人这点萤火微光可以作比较的?”
“所以本座好奇。”霁玄君指尖轻叩书案,“你既然能在妖王身边做事,想来修为不会太差,无需每日三餐每夜安眠,如今这般贪吃嗜睡,当真只是缘于伤势未愈?”
“当然不止伤势未愈。”秦容挺直脊背伸懒腰,左右活动发酸的脖颈,接话极为自若,不见半点心虚,“不瞒尊上,小人能为妖王做事,凭的并非修为,而是向来好吃懒做,精于吃喝玩乐,不入流的伎俩,正好配不入流的差事。”
话说到最后,全是自嘲自讽,秦容掀开被窝,从书案下探出半个身子:“尊上,小人是否可以斗胆认为,您在关心我?”
霁玄君竟然接了他这厚颜无耻的自作多情:“你不是对珈黄自称身份特殊么?本座关心自己的人,合情合理。”
“……”秦容低头,地砖光可鉴人,正映着他的脸,“尊上,我脸红了。”
霁玄君理所当然道:“本座打的。”
“……为何?”
“你沉睡不醒,本座以为你昏厥过去了。”
秦容从书案底下钻出来:“多谢尊上施救。”
“不必谢,要报酬的。”
“知道了,誓不辱命。”
秦容道声告辞,说要回去研究尘寰界地图,浑不在意身上还穿着昨夜被珈黄君扯破的衣服,抱起锦被就往外走,一开门,跟外头的人撞了个正着。
沈默后退三步,从头到脚扫视秦容一遍,二话不说紧闭双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转身离开:“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说瞎就瞎了。”
秦容朗声:“左护法,早啊,吃了吗?”
“……”沈默的脚步晃了晃,停步,微笑,回头,“原来是秦公子,早。”
秦容也笑:“左护法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敢情方才没看见我。”
眼见躲不了,沈默折返回书房门外,泰然自若:“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勤勉,没想到秦公子来得这样早,两相一比,实在惭愧。”
秦容团了团怀中凌乱的被子:“左护法有所不知,我昨夜是在这里睡的。”
“……鞠躬尽瘁,佩服。”
“下次叫左护法一起。”
沈默的表情微妙一瞬,竭力避免视线落到秦容的破衣烂衫蔻丹锦被上,推辞道:“君臣有别,这就不必了。”
秦容大手一挥:“欸,都说魔族随心所欲,怎么左护法尽学些酸文假醋的做派。”
沈默偏头轻咳几声:“秦公子有所不知,我在进入琉璃宫之前,原是个凡人。”
秦容眼前一亮:“如此甚好,尘寰界一行,有左护法同去,定然省事不少。”
“他不去。”霁玄君在里面道,“你们还要废话多久?”
沈默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绕过秦容进了书房。
秦容余光瞄见他手里的东西,眉梢微挑,竖起食指挠挠下巴,跟在后头也进去了。
霁玄君道:“不是要走?”
“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秦容伸出赤|裸的半条胳膊,“若我这副模样离开青桐苑,叫人看去,恐怕不好。”
“的确有损你的闺誉。”
“只怕尊上会落个纵容外甥女欺负下属的名声。”
“你说的,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不懂事,大人总得多考虑,否则年岁可算白长了。”秦容道,“烦请左护法差人替我寻身衣服,先谢过了。”
沈默道:“秦公子稍待,我正好有件新做的还未上身,应当合你身量,待会儿叫人取来。”
说罢,将左手提着的食盒放到案上:“路上碰见送早膳的,一并带来了。”又将右手的东西拎高展示:“近日整理库房,发现此物,年长日久腐朽得不成样子,来问问尊上,是否送去修理?”
那东西是个鸟笼子的形状,平平无奇的木料材质,做工一般,颜色斑驳,各个部件松松垮垮地搭在一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塌,莫说关鸟,恐怕连根鸟毛都关不住。
秦容凑近了细瞧,没发现这东西有何特别之处,左看右看竟真的只是个鸟笼,不由好奇道:“尊上养鸟?”
霁玄君道:“养过,死了。”
“……”秦容抿唇,赔笑,“禽鸟虽不喜樊笼,多少也算个纪念,修一修也好,全一份主宠情。”
霁玄君目光落在破烂的鸟笼上,久久不语,最后道:“扔了吧。”
至于为何要扔,他不说,旁人不敢问。
沈默应下,与他简单交流几句关于鲛人族以及宿沙部族的安排,拎着鸟笼退了出去。
秦容还在等衣服,站在原地,一时无话,眼瞅着霁玄君揭开食盒,食物香气扑鼻而来,顿时腹鸣如鼓。
霁玄君取出三碟点心并一壶热茶,淡淡道:“等本座请你?”
“来了!”秦容喜出望外,走到案前,搬来一张椅子,将被子搭在椅背上,自己坐下,“尊上可真是体贴属下,若我未来的伴侣也如这般,真可谓别无所求了。”
霁玄君相当心平气和:“不吃就滚出去。”
“吃吃吃。”秦容擦净手,捏起一块酥皮蜜乳糕,张口便塞进去半个,连连点头含糊不清,“酥而不油,甜而不腻,好吃!这手艺绝了!”
霁玄君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你没吃过饱饭?”
秦容咽完嘴里的东西,一口气灌下半杯茶顺肠胃,道:“凤曜虽劣迹斑斑,还不至于不给手下人吃饱饭,不过秦楼楚馆里的饭菜点心都叫胭脂水粉腌入味了,腻歪得很,倒胃口。”
“你经常出入秦楼楚馆?”
“要为王上选美人,一个月有半个月往那些地方跑。”
“可你自称精于吃喝玩乐。”
“只是不喜欢胭脂水粉的气味罢了。”
秦容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风卷残云吃下六七块点心,居然没有溅出半点残渣,说话时嘴里也干干净净,在粗鲁的同时神奇地保持了用餐礼仪。
霁玄君只品了半杯茶,见他吃饱喝足,叫人撤走食盒,正好衣服也送过来了。
送衣服的是云阙,秦容张口就来:“温柔美人,你来啦。”
云阙麻木微笑:“秦公子,我有名字的。”
“可你的确温柔,长得又好看。”秦容非常诚恳。
“……多谢夸奖。”云阙放弃与他扯皮,“公子先换衣服吧。”
换衣服自然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换,书房另一侧置有供以暂憩的小榻,用一扇山水屏风遮挡,秦容接过衣服去了屏风后,顺手将解下的腰带搭到屏风上。
接着是外袍、中衣,一件件从屏风后面搭上来,从左到右,由深到浅。饰带垂落,金珠玉坠互相碰撞,泠泠作响。
霁玄君坐在书案后阅览沈默送来的册子,翻过一页,不动声色。
沈默惯穿青衫,送来的衣服也如出一辙,秦容穿上平添几分斯文,瞧着比之前那一身鹅黄秋香色稳重不少,只是十指蔻丹颇为违和,单看手,活像哪家闺阁小姐扮男装。
秦容伸出双手欣赏品鉴:“别说,这颜色上得挺匀称,不比巫山飞云楼的舞姬差,再贴些金箔描花,就更像了。”
唰——,册子又翻过一页。
云阙道:“我昨夜问过珈黄君了,可以设法洗去的,可她不肯说出方法,要你亲自去找她。”
两人结伴离开青桐苑,一起往珈黄君住处溜达。
自中秋初雪后,前几日一直半阴半晴,昨夜才放晴,今日积雪微融,更添冷意,朝晖撒在雪面上细碎地亮,晃得人眼睛发酸。
秦容张嘴呼出白雾:“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云阙笑道:“公子真是耳聪目明。”
“过奖过奖。”秦容道,“我才二百岁,还不到眼花耳聋的年纪,看得见你脸上写的‘欲言又止’四个字。”
云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公子要去尘寰界为尊上办事,不免心生羡慕罢了,我已有几百年未曾出过北域了。”
秦容诧异:“琉璃宫不让人出去的?连休沐都没有?凤曜那厮用人颇狠的,每年都给十天假呢。”
闲聊的时候都不忘骂旧主,可见怨气至深。
云阙失笑:“那倒不是,我独自一个,乱逛都不知去处,想想便罢了。”
“原来如此。”秦容拍拍胸脯,“这有何难?我去跟尊上说一声,就说需要帮手,正好你擅长藏身匿迹,帮得上忙,一起出去看看。”
云阙惊喜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其实我觉得以你的本事做魔侍有些大材小用了,再练练,做赏金猎人,想去哪就去哪……”
“……”
珈黄君叫秦容亲自去找她,自然不会痛快帮他弄干净指甲,又缠着他玩了一整天,要听故事,要了解南洲人文风貌,要知道右护法狼锋换季掉不掉毛,要知道左护法陆清茗的秀发会不会在秋天脱落,要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能从妖王凤曜身上拔几根羽毛来玩……
直到天色黑透,秦容才辞别珈黄君,带着恢复清爽的双手和耳根子返回梅香小筑,堪称身心俱疲,连灯都懒得点,进了卧房就往床上倒。
黑暗里猛地嘶声痛呼。
秦容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差点硌断的老腰翻身下床,手指轻弹,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照亮了四周。
火焰跳动,周遭事物的影子跟着扭曲晃动,在墙面上拖出长长的黑色触手,仿佛有某种不知名的活物要爬出来。
秦容右手一挥,隔空掀开床上一团凌乱的被子,滚出个什么东西,闷声砸在床褥中央,分量十足。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是个蛋。
火球化作火星四散而去,点起所有灯盏,整个房间瞬间灯火通明。
那蛋足有脑袋大,表面呈冰蓝色,间杂着少许不明显的白色纹路,躺在床中央,一动不动。
秦容靠近床沿,伸手戳戳。
壳是温热的。
……谁把蛋生他床上了?
秦容转身观察整个房间,没发现任何除他之外的活物,去院子里视察一圈,仍旧毫无收获,只好重新回到床边。
蛋还是原样。
暖炉正旺,炭火哔剥爆裂,通红的火星子飞起落下迅速熄灭,屋内落针可闻,窗外夜幕漆黑,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响。
又下雪了。
凉气透过窗户映进屋里,秦容与蛋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展开被子将蛋裹住,拎着一颗人头似的,推门闯入茫茫夜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