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掌事娘子所言,方蘅往左边追了出去,一路逡巡着寻找那位别粉花、着青裙的娘子。
然而转了一两圈,每个人都看过一遍,方蘅始终一无所获。
无法,她只得安慰自己,这事儿不急。实际也确实如此,因此,方蘅很快便调整好有些失望的情绪,旋身回去绣坊。
掌事娘子正翘首盼着,见她一个人啪嗒啪嗒走回来了,“没见着么?明明才刚走呀。”说着不由可惜,惋惜道:“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留下她,谈谈往后的合作了。”
此话却不是恭维客套。
经过月前那场轰轰烈烈的二告官,掌事娘子是识得方蘅的,东城书坊的小娘子,应是自幼就修习书画、颇有心得的,她能如此看重这帕子的绣样,可见其确有过人之处。
于是心中又多了几分懊恼。
倒是方蘅反过来安慰她,道:“没事儿,不是说了攒够一些再来卖吗?以后还有机会。”
掌事娘子只得轻叹,“只能往后留意着了。对了,头先您说的要订些绣样,可还需要?”
方蘅点点头,“要的,我给你说说吧。”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确定这家绣坊能做她要的东西、价钱也合适之后,方蘅从斜挎着的小布包里拿出图纸,轻柔地展开。
“我是要做桌灯的灯笼面,约莫成人巴掌大小,因是要送人的,得精致些,所以才找来绣坊。”
说话间,掌事娘子请她移步去案几处坐下,又端来了茶水,以备详谈。
图纸被铺平在案上,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同一侧,方便圈点。
端看第一眼,掌事娘子便有些挪不开眼。
“这是……”
几张图纸的画面分别依照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蟾宫折桂等主题进行设计,这意蕴没什么稀奇,可这画面,是掌事娘子从未见过的。
就拿那头一份图纸来说,一张长长的考卷从左下往右上延伸向末端的金銮大殿,上头有指甲盖大小的书生背手行走,周围有祥云围绕。
而“金榜题名”四个字,错落地排布在右下角,如磐石一般,撑住了整个画面。
书与画相协相调,兴象亦高远浑沦,回味无穷。
除此之外,端看图纸的其他部分,也令人耳目一新。从绣样的具体尺寸、规格、颜色,到平面的构图比例,再到想要什么效果,竟都标画得清楚明白,几乎是看一眼就知道成品的程度。
往常见过太多说不清楚自己需求的客人,如今乍一见到这么“省”心悦目的图纸,掌事娘子只觉得,真舒服!
“这便是我要的东西啦,要求其实都写在上面了,但工艺这一块儿,具体有何绣法其实我不太了解,便只标明了我要什么效果,因此,倘若还需要我提供、告知什么,娘子直言无妨。”
掌事娘子张着图纸细细看起来,未几,便轻松道:“您写得都很清楚,无甚需要补充的。”
方蘅放下心来,便略过工艺讨论,与她讨论起工期来。
“绣技上,倒也不需要多么的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只要最简单的手法即可,是否能快一些?”
掌事娘子:“看尺寸,您这些其实都是小物件,一两个时辰便能绣好,只是数目较大。不过,您这时候赶得巧,而今正好多有闲暇。我算算……得十日左右。”
方蘅于心内默默对照一番开业时间,旋即松快道:“那成,赶得上!”
掌事娘子面上笑意更盛,“您稍坐,我去拿契约书来。”
价钱是之前就谈好了的,因小而简单,精细度与手帕几乎一致,最后定下来是十六文一幅。
看到总价的时候,方蘅一愣,这数目对不上啊,似乎是少了一些?她抬头看向掌事娘子。
掌事娘子盈盈道:“娘子之作心思奇巧,我越是回味,越是觉得欢喜无比,不知能否请您以此为例作,给咱们绣坊也画一个?价钱好商量。”
“啊?我吗?”方蘅挠挠头,犹豫片刻,便爽快地应下了,“玩乐之作,承蒙娘子不嫌弃。您都给我便宜了,我也不收您钱,就当结个善缘了。”
“既如此,便谢过娘子了。”掌事娘子的眼尾笑出细细的褶子。
约定好主题及交稿的日子,方蘅与掌事娘子告别,一身轻地离开了绣坊。
没走几步路,便到了第二个目的地,灯笼铺。
方蘅在他们这儿订好了桌灯的骨架、两个大灯箱,因都是做惯了的,也有图纸协助,谈拢价格后,方蘅很快便与他们订好契约,且不赘述。
一个上午便这样折腾过去了,所幸一切顺利,还得了绣坊掌事的认可,方蘅挺兴奋的。
随意找了家云吞摊子应付过午饭,方蘅一鼓作气,按照计划,穿过几条街,找去了临近城门的轿行聚集地。
先前说过,除却广告墙和灯箱以外,方蘅还规划了车身广告。
前世的车身广告一般是印在公共交通上,譬如公交车、出租车之类的,也有专门的广告宣传车,满城巡回,曝光量很可观。
放到此时,替代品便是轿行的轿子,亦可被称为檐子,由人力抬动,日常多由市民、艺伎等租用,走街串巷,短途使用,还可以拼车,算是本朝的“出租车”。
随意走进一家轿行,绕过当门面摆院子里头的大花轿,一名牙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娘子可是要租轿子?可需要轿夫?咱们这儿,二人抬的、四人抬的都有。”
方蘅随口道:“先不租。你们管事的在吗,我想与他谈笔合作。”
牙人几乎是一下子便懒散下来。
他的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了方蘅一遍,见她衣着平平,无甚贵重首饰、绫罗绸缎,心中有些轻视,笑容立时勉强了些,道:“您稍等,我看看他忙不忙。”说完便往后头走。
方蘅便在原地耐心等着。
没过一会儿,那牙人出来了,以一幅很是苦恼的模样道:“哎哟,娘子来得可不巧,咱们管事正忙着呢,恐怕没空与您谈,您看这……”
初次碰壁,方蘅心平气和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站在另一家轿行外头观望了一会儿,见里头的人看着还算面善有耐心,才迈步进去。
“你的意思是,要在我们的轿子外头贴你带来的画片儿?”管事的追问道。
方蘅点点头,强调:“我会付钱。”
管事的面上流露出几分兴味:“这么听来,于我倒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方蘅以为有戏,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却见这管事抚须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洋洋指点起来:“但还是恕我不能答应。你想想,我们的轿子贴上你这画,不就跟街上演说的戏子一般了?租咱们轿子的,那一般都是颇有些资产的,哪里能忍得了这个?太跌份了。不过你们小娘子想得少,倒也正常,回去多问问你家兄父罢。”
方蘅:“……”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黄金马车,来租的都是什么皇亲国戚呢。
虽懒得与这管事争辩,但添点堵还是可以的。
方蘅左右扫射,打量了一圈院里的轿子,面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管事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怪不得”,便不顾脸色随之微变的管事,雄赳赳地离开了,头也不回。
至于怪不得什么?让他自个儿想去吧!
后面,她又一连去问了好几家,全都碰了满头灰。
不是像刚刚那个一样觉得会毁了自己格调的,就是觉得你一个女儿家懂什么的,连进一步了解都不愿意。
连连遭拒后,站在街上,方蘅一时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跟着游人瞎走起来,心头那股滚烫的冲劲也跟着慢慢游走,逐渐冷却温凉。
这个想法真的是对的吗?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想的,真的没问题吗?
她忍不住自问。
啪嗒。
忽而有几滴水珠落在额发、眉心处,惹得她一激灵。
方蘅伸手试探,又顺目望去,沙灰的地面上飞溅起一个个小坑,潮湿的气息伴随着尘土飞扬,水滴攻势加快,逐渐密集。
下雨了。
自我反省立即暂停,她左右看了看,见前头不远处有家油伞店,一手遮雨,一手提裙,小跑了过去。
坐堂的是位妇人,不知在埋头写些什么,见方蘅进来,看看外头天色,道:“喔,下雨了呀,小店欢迎避雨,您随便看就行。”
她人虽然有些清瘦,面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愁容,说起话来却如珠玉落盘,干脆利落,还带着笑意,方蘅如沐春风。
方蘅不好意思地笑笑,遂如人言,随意观看起来。
然而看着看着,她的脑内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的经历,视线漂浮着地滑过一幅幅伞面,方蘅的神思游走起来。
但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再加上从伞店这儿汲取到的善意带来的好心情,刚刚那些微的动摇再不见踪迹,而是巧妙地、自然而然地转变成了查缺补漏的质疑与审视。
广告墙是讲品牌故事、塑造品牌形象的,合理;灯箱是增加品牌识别度的,合理;车身广告的本意是想扩大传播范围的,但它真的合理吗?
它的好处在于其流动性强,覆盖人群广,加上移动的物体也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到达率高,还能根据途径路线精确受众群体,精确化投放广告。但这其实得基于现代公共交通定点定轨的特点才能成立。
现在的轿行,虽然也是出租车的业务,但并不像前世的公共交通那般成熟,拥有核定的运行路线,无论有客与否,都固定行驶,而是依照雇佣人提供的路线运行,相对来说,频次极低,路线也很散乱。
这样简直就是无效宣传,显然达不到她的宣传需求。
平心而论,投放车身广告,确实有些不合适。
是我想当然了,方蘅心道,还是需要更精准一点。
虚虚地看着伞面上的团花,方蘅双眉颦蹙,仔细搜索那点灵光。
“娘子是看中那把伞了么,还是瞧着都不喜欢?”妇人见她定在原地,还神色凝重,不由发问,“要是您有什么喜欢的花纹,可跟我说说,我新画一面给你也是可以的。”
配合着屋外的潇潇雨声,此话听在耳里,如震霆启寐,方蘅混沌的迷思中仿若闪过一道白光,灵感顿开。
她有主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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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前期准备(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