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初升,鸟雀啁啾叫早,正宜做一日之计。
了却一桩心事,方蘅整夜无梦,酣睡到天明。
晨起梳洗过后,更是少见地未喊跑腿闲汉代购早餐,而是自己生火淘米,生滚了一煲芥兰咸鸡粥。
她戴上自制的隔热手套,将砂锅端到了院子的石桌上,再摆好碗和调羹,隔壁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母亲黄月娘走了出来。
“娘醒了,快来喝粥,我熬的!”方蘅笑道,“我看今朝天气好,不若把书都拿出来晒晒,店里再打扫一番,熏熏香,来个面目一新。”
黄月娘先夸她,“色香味俱全,我在屋内都能闻见,一下就饿了。”然后又问,“昨夜办了什么大事?我回来看你屋里还亮着,想是在忙,就没打搅你。”
方蘅上来挽住她的手臂,笑眯眯地道:“就是先前说的重新开张要搞的活动呀,我拟了个简单的章程,待会儿就拿来,请老板过目,做定夺。”
黄月娘笑着应下。
待母女二人吃过朝食,收拾好了碗筷,方蘅便有模有样地将黄月娘请到厢房书案前坐下,拿出昨夜写好的方案给她。
方蘅自己则背着手,站在黄月娘身侧,一面歪着脑袋同她共看,一面在心里点评起来。
时间节点与面向人群写得十分详细、有理有据,内容也已经细化到了执行层面,只是受限于现实的宣传条件,整体显得比较简单粗暴,但可行度很高。
因她之前也写过类似的东西给父母亲看,黄月娘理解得毫无障碍,很快便略读过一遍,尔后又翻到第一页,抬头看向方蘅。
方蘅忙拖了个小杌子来,坐在黄月娘旁,支颐倾耳以听。
黄月娘指了一处,偏首看她:“这里说要‘联动街坊,共建户外广告墙’,你准备怎样跟他们谈?还是已经谈好了?”
方蘅:“这个广告墙一旦启用,不止我们家能用,其他人家也能用来宣传,是共利的。但是毕竟比较出格,所以我打算先去问信姨,她最爱新奇事,十之**会答应我。然后,等到出效果了,再看其他阿叔阿婶愿不愿意加入。”
见黄月娘眉眼低垂,方蘅略微组织了一下腹稿,解说起来:“我们这次要办的是开张活动,主要目的就是把咱们家书坊的名声再打得响亮些,从而巩固老客,吸引新客,然后再增加销售。为了达成目标,我认为要分别从新老客人的特点出发筹谋,量身定制。形式的话,以户外广告为主,再做个福利活动,就差不多了。”
黄月娘便笑着看她,半响过后,伸手轻轻抚她的鬓发,细声细气道:“我没别的问题了。乖女,做得很不错嘛,你爹看到了,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方蘅鼻腔一酸,瞬时便沁出一汪泪,盈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她没有掩饰,而是环抱住黄月娘,依赖地枕在人膝上。
黄月娘轻轻帮她揉太阳穴,顺手拭去落下来的泪珠,“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
-
拎了茶饼和布匹,出院门走两步便是何春信家,站在半掩着的门前,方蘅郑重其事地并指叩门。
“蘅娘来了,还敲什么门,直接进来啊。”何春信出现在厨房门口,边拿巾子擦手,边问:“吃了饭没?”
方蘅点点头,“吃过了,信姨,我有事想问你。”
何春信:“连连还得在她奶奶家待几天才回来。”
何连连是何春信的独女,也是方蘅一起长大的好友,前些日子因连连奶奶生病,她跟她爹回去照料去了。
“噢噢,但不是问这个啦,是正事来的。”
何春信奇道:“正事?那你等等,我洗个手就来。”
没过一会儿,两人坐在院子里,喝起方蘅带来的茶。
“你是说,你想在外头的墙上画画,好招徕客人?”何春信消化完后,向她追问确认。
方蘅有些忐忑,“对,信姨,你觉得……”
何春信一锤掌心,“那得用多大的笔来画啊!”
方蘅:“啊?”
何春信已经腾地站起身,拍了拍方蘅的肩膀,兴致勃勃道:“走,先出去看看那面墙。”
说话间,她已快走到门口,回身见方蘅呆在原地,又招招手,“快来,还愣着做什么?”
方蘅心中浮现一句“果然如此”,随即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上。
她们所生活的木棉巷子,家家户户都是前店后院的格局。因着前店要做生意做买卖,基本都是全开门,无有余地做什么广告墙,于是,方蘅便把眼光放到了后院的外墙上。
后院外墙都是刷的白泥灰,平整光滑,两家相连,可成极长一块,很适宜做墙绘。
因着与另一条街的店面门对门,后墙的人流量也不少,如果在这里设立广告墙,转化率会很乐观。
除此之外,作为横空出世的第一块户外广告大墙,它本身的关注度也不会低。
这次开张活动,方蘅一共拟定了广告墙、灯箱和车身广告三种形式,都是户外广告。
原因也很简单。
现代广告的载体其实十分多种多样,报刊、杂志、传单等平面,广阔空间、建筑物、交通工具等户外,不拘一格一点的,还有促销活动、口头播报等等,新媒体出现后,各类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但这里不同。不在别的渠道载体上投广告,是方蘅不想吗?那是这地界压根没有啊!
这个时代,还没有发展出面向百姓的报刊、杂志等纸媒,更别说其他大众媒体了。
所以在这方面,方蘅和其他人是站在同一起跑线的。
然而幸运的是,其他商家的宣传手段普遍停留在初级萌芽阶段,常见的便是做个有自家招牌、买卖的幡子,告知路人自家经营的行当;有新意些的,就绘制宣传商品的图样,制成铜版印刷,再印成传单派发,或是用木盒和蜡烛做个灯箱,上面写着招牌,这样晚上也能很醒目;阵仗大些的,像酒楼就爱搭彩楼欢门,隔老远一见便知是谁家,很是气派热闹,也有的会请瓦舍艺人,在街上巡回演说,为自己造势。
都还属于很朴实无华、很简单的手法。
也就是说,根据方蘅所掌握的知识与经验来做纵向对比,起跑线上的其他人都是学步期,而她已经能跑会跳了。
但方蘅也不想太过超前,所以斟酌展现形式的时候,她优先选定了灯箱和车身广告,因为只需要在已有的基础上进行改动,不至于太过显眼。
有了这两种形式作为保底,还要有一个比较大的创意,来吸睛,来承担起主要讨论度。
方蘅想到了广告墙。
这东西的逻辑其实和正店们都爱搭的彩楼欢门很像,够大够醒目,有强认知属性。但彩楼欢门实际上不能传递更多的有效信息,它就是个木架子呀,而广告墙则不同,方蘅能在上面进行艺术创作,露出文字、画面,其所能够传达的信息要更多样,比如产品卖点啦、品牌价值啦,策划和执行难度也不算高,况且也不算太出格,若有人问起,只道脱胎于彩楼欢门即可,有了相似对照物,大众认可度也会高一些,不会太过标新立异,惹得人们敬而远之。
站在选定的墙体对面,方蘅开始为何春信详细讲解了自己的思路。
听罢,何春信左右环视一周,抱胸沉思起来。
方蘅悄悄看眼她的神色,也顺着看向前方。
不知想到什么,何春信忽而指了指墙体,说:“那到时候,给我家画的话,我要很多花,红色的,一簇簇的,看着就喜庆。”
听到这话,方蘅倏的转过头,刚好对上何春信笑眯眯的眼睛。
“信姨,你是说!”她惊喜非常,难以自制地抓住了何春信的胳膊。
何春信点头,浑不在意地拍拍她的手:“一面墙而已啦,你要用就用嘛!我还能看个稀奇,若搞出什么大名堂,别忘了你信姨就行。”
方蘅用力点头,认真应下:“嗯!”
“哇,你们两个在合计什么啊?笑得那么奸的?”老邓的妻子阿董和阿陈相携路过,见状不由发问。
方蘅面上已是压抑不住的眉开眼笑,与之调笑道:“嘿嘿,在密谋大事哩,待做成了再告诉你们!”
-
告别何春信,方蘅回家抄起昨夜一并画好的几张图纸,马不停蹄地就跑去了西城,左看右看,先进了一家大绣坊。
“日安,娘子想要买些什么?今日有新收的帕子,上头的绣样布局都很不一般哩。”
布局?往常来过那么多次,还没听人从这个角度这么夸过。
加上昨夜方蘅重拾海报设计,端的是抓耳挠腮,纠结了很久排版布局,此刻她就有些敏感,也生出几分兴趣,便先随口道了声好。
那掌事娘子听了,殷殷一笑,转身拿了几条帕子,一一搭在臂上,又取了一柄扇面,持在手中,供方蘅看。
方蘅定眼望去,不由“咦”了一声。
本朝兴盛写生、写意流派,大至山川河流,小至流萤弱草,都可入画,极尽自然畅意之美,又不乏虚实相生之意境。
通俗来说,便是爱画自然大小景物,然后留白。
帕子这类女子贴身小物件,往往也是彰显自个儿品味、格调的一部分,因此,其上的绣样也渐渐追求起了这样的美感。大家绣娘、职业绣娘会重金收购好画,以此为蓝本勾勒绣样,追摹画意,以卖得上上价位。
人人都爱模仿,却不是人人都能模仿得有美感。
再加上绣庄的帕子是走量的,供货者多是利用农闲做刺绣来补贴家用的女性,她们大多家境平平乃至贫寒,极少能接触到比较高端的文人画来揣摩学习,只能粗浅效仿。
就拿帕子来说,很多绣样,都只是简单地在某个角落绣上一堆花,再在斜对角来只蝶啊鸟啊的,便算留了白了。
但这次掌事娘子拿出来的却不一样。
最吸引方蘅的,是第一面手帕上的绣样。以青蓝为群山铺色,再以岩灰勾勒轮廓,丛峦叠翠,错落有致,整体虽也是呈现对角线构图,但保持了动态平衡,勾勒出空山冥冥之余,却又在中间巧妙地留下了可供擦拭的留白。
精美有意蕴之余,还没有失了擦拭东西的基础功能。
其他帕子亦都如是。
这上面,是有设计感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分灵动,几分肆意,还没忽略产品的本质。
妥妥的美术型人才啊!
方蘅眼睛亮如明珠,当即拍板:“我都要了!”又忙问,“不知是哪位娘子供的货,可否请您帮我联络一番?我欲在店里订些绣样,想指名她来做。”
掌事娘子一愣,旋即有些苦恼道:“不是我推托,来送这绣样的娘子是第一次来坊里,我看她面生,怕不稳定,便还未与她签契约,只约定下次绣好一批,攒够了再送上来。”
方蘅一下子便失落下来。
那掌事娘子略微思索一二,拊掌道:“对了,她才走出去没多远呢!头上戴了头巾,还别了新鲜的粉山花,穿着藤黄的褙子,葡青的裙。我想想,出门往左去了。”
方蘅喜得连连叫好,抛下一句“帮我留着帕子”,便夺门而出,往左边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