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边吃边聊,约莫五六分饱后,谈性亦酣张,李崇马不停蹄地催促起李岄来。
李岄便搁箸,斟酌着道:“我有一位长辈,近来睡眠不太好,总是噩梦缠身,醒来却又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但最近一次梦里,她终于记住了其中一个梦境的内容,是荔枝。”
这是什么鬼故事开头?想起刚才说的是做噩梦,方蘅不禁兴致勃勃地猜测:“是那荔枝的外皮的所有凸起都化作了一颗颗利齿?”
“……”
李崇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绕开果盘,默默伸手挟菜。
李岄亦沉默。
但他觑眼李崇,想起开宴时情景,轻咳一声,又继续慢吞吞地道:“那荔枝……”
方蘅顿了顿,随后更加狂妄地接着臆想:“——的果蒂处钻出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还是钻出了和果肉一样粗壮饱满的肉虫,撑爆了外皮!”
“非也。”李岄摇摇头。
方蘅还要继续猜。
“吃着饭呢!”那边,李崇重重放下筷子,忍无可忍。
方蘅望去,见他盘中有颗被咬了半口的荔枝肉。
这荔枝肉是岭南特色菜,乃是猪肉裹粉油炸,再以加了红曲粉做成的酸甜口调料包裹上色而成,因其形似荔枝得此名。
方蘅也没想到她胡说八道都能这么巧地撞上,不过,这不是正合李岄之意?
只是,这是在记什么仇?
想起刚刚李岄悄悄抛给她的眼神,方蘅轻咳一声,选择出卖人,笑着叠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看眼色行事,其实都是瞎说的。”
李崇闻言没多想,立马蹬鼻子上脸,瞟了眼兄长,很大声地嘟嘟囔囔:“我还想着今年夏天能美美的吃荔枝呢,你们这样吓我,我还怎么下得了嘴!”
方蘅想了想,如实同他道:“可是荔枝里面真的会钻出虫子来,就在果蒂那儿。经常有外地人发现,吃着吃着,嘴里怎么有股怪味,吐出来一看,是小小的虫子。”
看见李崇脸都绿了,方蘅连忙补充:“但是,只要你从果蒂开始剥皮,就能看到是不是有虫子了,很明显的,不会误食。”
李崇还要说些什么,但李岄用指节叩叩桌面,他便老实了。
方蘅笑着低头,拿起茶杯啜饮。
李岄也正经起来,继续说事。
“其实并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梦。我那长辈,少时随父亲赴任,曾路过岭南。她梦见的,正是自己第一次吃到新鲜荔枝的场景,许是太过深刻,以至于醒来时,口中似乎还有余味,是微有酸涩,但能反衬其清甜爽口的味道。于是长辈不由感慨,如今她虽身居高位,应季时也能尝到不远千里运来的荔枝,却觉得终究不似当年味道。我此次任小茂县知县,还有一桩事务,便是要为她寻到当年之味。”
确实是件小事。
但不妨碍方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是什么抽象甲方发布的抽象需求?有用的描述就一句“微酸,清甜爽口”,其他全是虚无缥缈的感官描述,这位长辈,简直深谙语言的艺术啊!
不过方蘅再转念一想,觉得这倒也正常。能使唤得动天使的得是什么身份?位高权重的人都不爱说接地气的话,那就只能底下的人绞尽脑汁地分析拆解了。
她倒是懒得深究那位长辈究竟是何人物,而是很快地进入拆解需求模式。
“可是后来吃的荔枝品种不同?我们这儿地形差异大,不同地域水土也不同,养出来的荔枝也各有风味。”方蘅先务实地问道。
李岄无奈摇摇头:“她要是记得是何品种就好办了,正是因为太过久远,其形貌、名字,已俱记不清了。”
“这样啊……”方蘅遗憾地点点头。
李岄见她眉头紧锁,一副深思状,便道:“这事倒不着急。离荔枝成熟的时间还早,能慢慢想,慢慢找,今年找不到,还有两年。若实在找不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方蘅被他说回神,细思其言后,忍俊不禁,不由调侃道:“能有你这样宽容的领导,真是好福气。”
“领导?”李岄没听过这个词,但不妨碍他根据字义快速理解它的意思。
他的眉头一皱,很郑重其事的模样,“可是,我并不是以上峰、以知县的名义与你商讨,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向你请教。”
“啊?”
方蘅有些没反应过来。
李岄误以为她不相信,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低落地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方蘅有些哭笑不得,忙解释:“没有没有,我只是比较意外……”
意外这样的大官居然想和她当朋友。
但也不奇怪,方蘅心想。毕竟帮他干过大事嘛,我人又这么优秀,他想和我当朋友也正常。
当然原因可不能这么说。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想了想,她灵光乍现,脱口而出,“你很特别,和我认识的男子都不一样。”
李岄一愣,耳朵骤然发烫,支吾起来:“也没有吧。”
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方蘅紧急回忆。
但看着李岄望过来的多了些小期待的、犹带着委屈的眼神,她又有些良心不安,不忍心胡诌。
这哥们是真的有点傻白甜啊。
其实再仔细想想,能有个知县天使当好友,于她目前的处境而言,确实是能防患于未然的近水。
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她也挺愿意和这种至情至性之人交朋友的,更别提他还很正直诚恳。
而且,她是真的中间忘了,后面也忘了。
于是,方蘅狡猾地混淆视听:“而且,你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只是开个玩笑,觉得你如果做上官,一定会很得下属喜欢。”
李岄看起来愉悦了许多。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误会了。”
方蘅粲然一笑,果断选择转移话题,看向新上的糯米小点心。
“说起来,端午将至,现在酒楼都爱上些糯米制成的点心,好做预热呢。”
等等,预热?方蘅心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灵感,却又来不及捕捉,只得先记在心上。
那边,李岄果然顺着说起来,他点点头,“说起端午,我翻看卷宗时便有疑惑,往年小茂县便有龙舟赛的传统,且往往由县令操办,县衙也会出人参赛,与民同乐。只是,去年钱德礼在任上却没办,是何缘故?”
方蘅回忆道:“去年……他连提都没提过,只当不知。我们想自己划着玩,他却要征收河道钱,便不了了之了。”
这等事要操心的地方多,于考评又无甚用处,便不愿做,但又舍不得从中捞钱,这钱德礼,真是。李岄皱了皱眉。
“你问这个,是今年要办喽?”方蘅追问道。
李岄点头,“让大家热闹热闹,洗刷郁气。”
方蘅便开心地笑了。
真好,又可以有健壮的美好□□可以看了。
李岄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能看出她的喜悦,也跟着展颜。
就在此时,方才一直埋头吃菜的李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两人迅速看过去。
“被鱼刺卡住喉咙了?”方蘅猜到。
李崇难受地点点头。
方蘅宽慰他,“没事,你别用饭去压它,容易划破喉咙。去医馆,我们这儿的郎中很擅长取鱼刺。”
李岄站起身来令人备车。
这场小宴就这样草草收尾。
从医馆离开,李崇有些蔫巴地回到车厢里,外头,方蘅与李岄告别。
“我就不用送了,这儿离我家近,我走几步路就能到,还能消消食。”她笑着道,一边压了压被风吹起的衣摆。
李岄还想争取:“可是……”
方蘅摆摆手,“现在也还早,不用担心。你去照顾四郎吧,他看起来难受得紧,我就先走啦。”
她说着已经转身,只由晚风送来尾音。
街上灯火通明,行人如织,就算再怎么不错眼地盯着,少女的背影也很快就隐没在人群里。
尽管无人可闻,被留在原地的李岄,还是闷闷地说了一声“好”。
月轮旁勾勒起银蓝的云边,比丝轻柔,又比雾绵密,车马似乎比流云还慢,悠悠地驶向县衙。
方蘅脚程快,一刻钟不到便到了家。黄月娘不在,桌上留了纸条,说是同何春信一起去瓦舍玩了。
把纸条收好,方蘅坐回了自己的专属沉思位置,她要趁着刚刚的灵光乍现,逼自己一把,把具体创意策划想出来。
揭开一页新的纸,她把“端午”、“预热”两个字眼记在上面,摸着下巴思索。
过了片刻,她又抓起笔,将需要建立起联系的“读书”、“书生”等字眼写上去,而后紧紧盯着这些词,寻找它们的潜在相关。
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又忘了什么呢?还是忽略了什么……
等等,她好像知道了。
当年高中毕业以后,每年夏天,到了端午节前后,不都是一边吃着粽子一边品鉴本年高考新闻的时候么!
工作以后,高考也是品牌营销蹭热度的大热点啊!她怎么就忘了呢!
不过也是,前世用的是新历,与农历相差了有一个月左右,而现在这里,哪有什么新历农历同时进行,都是在过农历时间,这类潜移默化的生活常识,也不能怪她一直没想起来。
她先将“书生”二字涂黑,改成了“考生”。
“决定命运的重大考试啊……”思索片刻,算了算时间,提笔写下“秋闱”二字,“就决定是你了!”
确定了主题,方蘅顿时文思泉涌,如有神助般写起了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