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萍萍死后,化为鬼魂,被限制在范闲附近,整整十年。
活动范围以范闲为中心,不多不少,方圆五里。
2.
陈萍萍死于凌迟,一刀一刀,剜下每一片肉。
恰逢秋雨,连绵不绝。
雨丝淅淅沥沥,一点一点冲刷着干瘪躯体里流出的几许鲜血。
法场内围观者众多,伴着声声喝彩。
陈萍萍不怒不骂,更没有求饶,他甚至有闲情同侩子手开玩笑:“你这手法,有些差。”纵是赴死,亦如闲庭信步。
范闲来晚了。
陈萍萍咽气之后,魂魄离体,飘在半空。
范闲拥着尸首,仰天哀嚎,哭得陈萍萍心头也浸满悲恸。
雨下得更大了,打湿范闲的衣衫、长发,与泪液一同滚滚而下。
陈萍萍没错过范闲靴上的泥泞,想必他从东夷城归来,定是千里奔袭,寸步未停。
范闲斩落侩子手的头颅,而后抱起尸身,一步一步,踏出法场,无人敢拦。
陈萍萍尾随其后。
他看着范闲,脱下鉴查院官服,为他披上。
他看着范闲,为他折了一朵小黄花,拈在鬓间。
他看着范闲,亲手为他钉棺,掌心血水嘀嗒不断。
他看着范闲,在他嘴角轻轻落下一吻。
陈萍萍轻抚唇边,忽地生出一种错觉,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范闲的温度。
来参加丧礼的人极少,毕竟陈萍萍如今已不是高高在上、万人敬畏的鉴查院院长,而是一个遭人唾弃的阉人,是被君王抛弃的逆臣贼子。
在场的仅有言若海、费介,以及范建。
三人皆被范闲的举动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终究只能拂袖跺脚,无可奈何。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萍萍忆起早些年,范闲在他耳边唠叨过很多回。
“院长,你再等等我,我会走上你想让我走的那条路。”
“院长,你一定要等我,我会爬到京都的最高处。”
“院长,你等等我,等着看我长成你想看见的模样。”
原来如此。
范闲总让他等等,再等等。
他本以为,少年是在竭力表达挽留长辈的决心,却未料到,那是少年来不及吐露的千般柔情。
可他一个老跛子,一个阉人,有什么值得倾慕的?陈萍萍想不明白。就如他从不知晓,范闲有多厌恶“安之”二字。
既来之,则安之。
范闲待庆帝,从未有过半分孺慕之情,不管好赖话,但凡出自庆帝之口,落在他耳中,都会变了味道。
对范闲来说,“安之”代表的,仅仅是畸形的期待。庆帝望他成为孤臣,成为一把乖顺的刀,一颗听话的棋子。他厌恶这个名字。
唯有陈萍萍例外。范闲很爱听陈萍萍这样喊他,显得亲昵。
而今,陈萍萍死了。
范闲扶着灵柩,面露惨笑,“安之安之……令我一世不得安。陈萍萍,你好狠的心。”
陈萍萍心头震动,平生第一次,有了悔意。
他曾交代言冰云,“若有一日,我死了,范闲是要发疯的……”
而他要的,也是范闲的疯狂。
他要在范闲心里种下仇恨,以他的死,将范闲彻底推向庆帝的对立面。
陈萍萍是一个好棋手,他算人,也算己。
然而这次,他失算了。
他算错了少年待他的情感,也低估了少年的一腔痴情。
3.
距陈萍萍之死,已过去整整十年。
如陈萍萍所愿,为叶轻眉,也为他,范闲弑君弑父。
新皇登基,四海升平。
内库的生意蒸蒸日上。
鉴查院内法度森严,执法如仗剑。
范闲终于长成陈萍萍期待的模样,成为庆国境内第一权臣,风头无两。
表面看着,繁花锦簇,一片大好。
实则内里日渐腐烂,将近末路,就如当日簪在陈萍萍鬓间的小黄花,他想随他同去。
可范闲惯会伪装,竟无人觉察不对。
在下属面前,他不苟言笑,常年冷冰冰的,一脸厌世相。
待面对亲朋,他便换了一副面孔,仍似往日的小少年,张扬恣意,胸怀天下。
这不是陈萍萍想看到的。
陈萍萍原先预想,范闲会因他的死而发疯,但时间不会维持太久,毕竟有亲朋相伴,爱人在侧,这些牵绊足以令范闲留在尘世。
哪里想到,范闲与林婉儿成婚,仅是一纸协议,她助他继承内库财权,他替她保护林家。庆帝死后,两人很快和离,不复相见。
亲朋犹在,然千里迢迢,山长水远,鲜少会面。
范闲是故意的,他故意出言诱哄王启年、费介离开鉴查院,故意把范家众人送往江南。
“老师,您都忙一辈子了,歇歇吧。”
“老王,朝堂安定,百姓安居,你可以离开鉴查院了,回家陪陪妻女吧。”
至于范家,范闲借口说他日后想隐居江南,让范家人替他先去布置一番。
“爹、姨娘、思辙、若若,你们安心在江南等我,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我马上去江南,和你们团聚。”
陈萍萍在旁边飘着,着急得很,一个劲劝说,“别听他的,他在骗你,这兔崽子在骗你们!”
可惜无人听见。
陈萍萍气得头冒青筋,脸色涨红,最后只能冲范闲发泄,他指着范闲大骂:“小兔崽子,真是疯了!我当年怎么没看出来,你疯起来这么了不得!”
陈萍萍跟着范闲,从范家一路骂到回鉴查院,又从鉴查院一直骂到回陈园——范闲执意守着陈园。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
范闲拥有两张面孔,而陈萍萍呢,话变得特别多。
任谁被关在一个空间里,只能与自己交谈,话都会多起来。
跟自己对话太傻,陈萍萍不能跑远,也没兴趣跑远,只好天天对着范闲叨叨。
反正他都死了,成鬼了,无需谋算什么,也无需顾及形象,颇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好似回到尚在诚王府中那段岁月,他在叶轻眉面前,也是如此惬意舒心。
陈园曾被摧毁过一次。逆臣已死,逆臣住过的地方也该一并毁掉。如今的陈园是后来重建的,范闲依照记忆中的模样,将其一一还原。
住在陈园里的姑娘早被陈萍萍送走,范闲不惯受人服侍,便没有带仆从,偌大的陈园,只住他一人,空空荡荡,格外冷清。
前些年曾为陈萍萍奏乐的乐师,为范闲唱了几年,后来也离世了。
范闲孤身坐在亭中,对月独酌,嘴里低喃:“萍萍,萍萍,萍萍......”
陈萍萍从来不知,一个人念他的名字,可以念得如此凄婉,如此悲凉。
他抬手,落在范闲发顶,意料之中,手从范闲的脑袋穿了过去,一只鬼,怎么可能触碰到人。
那是范闲第一次见到陈萍萍的魂体,转瞬即逝。
大宗师耳聪目明,远超常人,不存在看错一说。
范闲不动声色,默默记下异状。
有一便有二。
把人葬在府邸,闻所未闻,偏偏范闲就这么做了。陈园重建完工,入住当天,他把陈萍萍的坟一同迁了进来。
想念横生暗长,如不知节制的植物,在他心间泛滥成灾。
每逢此时,范闲都会去墓前坐着,一坐便是一夜。
三十来岁,正值壮年,范闲却似垂暮老矣,华发早生。他靠着墓碑,两眼通红,反复念着一首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陈萍萍不通诗文,但他能看出范闲有多哀恸,于是飘到范闲身后,低下身子,虚虚抱着眼前人。
因是背对,陈萍萍错过了范闲眼底的深思。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范家人在江南安定下来,各有忙碌。费介游历江湖,逍遥自在。王启年则回归家庭,当他的三好先生。
时机到了。
范闲离开鉴查院,回到陈园,在卧房里坐下,发了一会怔,而后从怀里摸出瓶子,倒出最后一粒毒药,瓶子恰好见底。
陈萍萍如此心急火燎,便是为了此事。
范闲支走所有人,撒下隐居江南的谎言,其实是为了让众人松懈,好方便赴死。毒药剂量不大,一天吃一点,不易让人察觉。
该安排的人都安排好了,鉴查院、内库也有了继承人,一切已尘埃落定,万事皆已了结,他也该下去陪他的萍萍了。
至少在陈萍萍眼中,真相是这般模样。
范闲仰头,毒药只待入喉。
陈萍萍气急,扑到范闲跟前,把毒药夺走。咦?成功了?他还在发蒙。
下一刻,人被范闲借机搂入怀中,小狐狸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抓住你了......萍萍。”
陈萍萍恍然大悟,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狐狸长大了,连老狐狸都敢算计了,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小狐狸肩上,“你?!你要骗我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范闲也不躲,两手抱得更紧,笑得苦涩且惨然,“那你当日,为何要以命逼我?”
陈萍萍沉默,这事是他理亏,无可辩驳,这十年间,他真真切切地后悔了,若早知范闲会因他的死而面目全非,当日他必会换一种方式复仇,但事情都已发生,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
陈萍萍靠近,头贴着头,一手置于范闲后颈,一手轻拍范闲背部,“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
经过太多事,范闲的心渐渐变得比从前硬许多,遇事沉着,极少动情,他这些年的眼泪,大部分都是为陈萍萍而流,一如此刻。
范闲把脸埋进陈萍萍肩窝,哽咽道:“好,我原谅你了。”
秋风静静刮过,卷落一地枯叶。
然而故人归来,昨日的凄清一扫而空,唯记花前月下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