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相信你吗?”
还是孩子,若真怀疑一人,这话就不该问。但范闲能问出口,陈萍萍心里还是高兴的,他们之间尚未生分。
“你信不信我,不重要,”陈萍萍拿出提司腰牌,“这东西,我给你捞回来了。”
“这还是原来那块吗?”
陈萍萍笑而不语。
范闲了然,接过腰牌,“日后啊,您的话,我只信一半。”
陈萍萍摇头,“一半太多。”
范闲笑笑,侧过头,石碑方才被他擦了一遍,干净锃亮,如他心头灰蒙尽散,云雾拨开,青天再现。
初来鉴查院时,他见这石碑,既心潮澎湃,又欢喜非常。
来这世界多年,所见所闻,都令他不得不放下原来的价值观、世界观,时间长了,他甚至忍不住怀疑,他曾待过的那个人人平等、生活安定的时代,是真实存在过的吗?而不是他的臆想?
直到看见这块石碑。
他的心一下子有了归处。
人言微轻,尤其是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不过一个私生子,一世被藏在澹州,又能做些什么?
是京都给了他机会。
是石碑让他明确了心之所向。
是滕梓荆、老金头一家的死让他恨上了那该死的等级秩序。
他要翻了这天,还万民一个太平之世。
可他的力量远远不够。
因他的无心之失,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被打到断气,而这一切,仅仅是庆帝为了让他乖乖做个孤臣所使的手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好一个高高在上的皇权,好一个心思诡谲的庆帝。
赖御史说得不错,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承泽漠视人命,庆帝何尝不是视人命如草芥。用一条命,换青史留名,这便是帝王的赏赐。帝王之口,金玉良言,无论生死,都是恩赐。
范闲望向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这场雨,从赖御史被赐予廷仗之时便开始下了。
雷雨天,真是应景,宫门前的鲜血想必都已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范闲眼角的泪随着雨声哗哗地落,流过面颊,洒湿地板。
陈萍萍沉默不语。还是个孩子,心太善。
京都是繁华之地,繁华背后,藏着数不清的污垢。有的人见多了,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可范闲不是,这样的事情,他不屑去习惯。
像极了他娘。
所以这鉴查院,是注定要交到他手里的,也只有交到他手里,自己才能心安。陈萍萍一直是这么想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当初小姐出事,是他失察,但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二次。
念及庆帝,陈萍萍忍不住嘱咐:“天心难测,圣心如渊,这八个字,你要牢牢记住。”
范闲应声。
“回去吧,换身衣裳,暖暖身子。”
“我能去您府上待一夜吗?”
范闲的请求令陈萍萍始料未及,他皱着眉头,转动轮椅,看向范闲,向来运筹帷幄、擅算人心的陈院长难得露出疑惑的神色。
范闲侧头,躲开了陈萍萍的视线。
范闲得知自己这么多年的人生,竟全在陈萍萍的算计之中的那一刻,他既是惊愕万分,又觉不寒而栗,当时脑海中闪过许多他们二人相处的片段。
“我觉得,你人不错。”
“我?人不错?”
范闲始终记得陈萍萍失笑的模样,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可那一字一句,皆是发自真心。
自进京以来,范闲受过不少庇护,但没有人会像陈萍萍那样,方方面面,无一遗漏。
陈萍萍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放手去做,万事有我担着。”
言出必行,他做到了。
范闲习惯了依靠自己,可陈萍萍的出现,让他稍稍放下了戒备,生出了些许依赖。再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原先的孺慕转变成为另外一种不可告人的情愫。
因此,在他发现自己的人生竟是陈萍萍所布的一盘棋局时,他才会如此生气,如此伤心。
万幸。
面对范闲的质问,陈萍萍不答反问:“如果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信吗?”
范闲信,他说,他便信。
陈萍萍笑说,“虽然别的不一样,但骨子里的本质是一样的,你会走上你娘走过的路。”
陈萍萍每次提起叶轻眉,眸中都装满了温柔的怀念,范闲知道,他在透过自己,来回忆一个逝去已久的人。
真论起来,范闲没有资格指责陈萍萍把他当作棋子,陈萍萍对他的爱护,都是因为他娘。
不管陈萍萍给出什么答案,他都信。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陈萍萍迟疑了片刻,不知想了什么,沉默过后,最终还是答应了。
陈萍萍派人向范家传信,交代了一声,范闲在陈园暂且住下。
两人相处的气氛莫名变得奇怪起来。同席用膳,交流仍有,但生分许多,一问一答,格外敷衍。用完饭之后,两人一左一右,分道而行,神色瞧着都不大好。
陈萍萍未曾回头,而范闲在拐弯处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不禁苦笑,陈院长心细如发,应是看出来了。
范闲回到卧房,躺在床上,苦思无果,脑子昏昏沉沉,就此睡了过去,到了入夜,突然发起了高热。
他体内的真气出岔子之后,一直不见好,今日又淋了雨,再加上情绪不稳,不生病才怪。
陈萍萍前来,是想找范闲谈谈,逃避不符合陈院长行事的习惯,他站在门口敲了许久,没人应门,但依稀能听见内里传来声声呢喃。
为了方便,陈园的房间重新修缮过,大多不设门槛。
陈萍萍直接推门进去,待走近再听,范闲这是在喊:“娘。”
习武之人,纵是昏睡,对外间动静仍会格外敏感,范闲迷糊睁眼,瞧清眼前人是陈萍萍,紧绷的肌肉又悉数放松下来。
“陈萍萍。”
陈萍萍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活到这把岁数,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他都受过一遍了,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够撼动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却不想,老天给他甩来这么一个难题。
陈萍萍暗自警醒,塌上的人,可是故友之子。
轮椅停下,距离范闲,一步之遥。
陈萍萍双手再放到轮椅上,齿轮转动,离范闲越来越远,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无意中对上了范闲迷蒙的双眼。
一人清醒,一人混沌。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结果,注定好的。
范闲只知陈萍萍步步计算,却不知陈萍萍已连自己的死都算了进去。
陈萍萍要为叶轻眉报仇,可诛杀帝王,即便成事,也不会有好下场,若是不成,依陛下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更没有好下场。
这是一个死局。
他不该,也不能,再进一步。
陈萍萍扭头,转着轮椅远去。
随后范闲房里来了一批人,都是来照顾他的。
范闲喝完药后,遣退众人,凝视眼前夜色,合上眼,眼角滑下几滴泪。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做事不必太清楚,彼此心知肚明。
可明白归明白,还是会难过啊。
外边又下起了蒙蒙细雨,似与范闲的心情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