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她曾经就是角儿,不知怎地却从我们中间冲出来,冷不丁地冒了个尖儿。当然,她能作角儿也是因为她对这剧院什么都不亏欠,她的发育完成了,而我们身上还欠着一大截。尤其是我。
她冒出的尖儿扎痛了我们每一个人。于是,我们私下讲好,必须把她推得更远些,孤立,所以她又成了角儿。
这个私营的剧院刚成立不久,演员要么是奔出来赚钱的大学生,要么是辞下来前公差。但无论我们来自几湖几海,她只能作舞台上聚光下的一点,相对的我们则要连成一片。我们的集体很大,男女演员总共六七十人,谁缩在其中都能得到足够的温暖、安全,相互借点体温。为了寻求温暖和安全,我不否认自己也参与进了对她的谋划。但我只把她的后来居上看成一场阴谋,以我当时的地位和年岁,还远轮不到我来将一切当作篡位。
在这日渐红火的剧院里,如此不容易得来的小小团结带给其他人亲密的同时,更赐予了我合法化的平等。汇成阴谋的污渍终于在孤立同一个目标时不分老幼,一律平等,绝对不再有可以抵赖的深浅。
当我被编导选为她的舞伴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与一律平等竟然能离得那么近。这支舞我也第一次跳,按理应该男女伴舞,但这次刚好有个男舞者请假,没有剩下的男舞者再分给她。所以就把我临时拉上去顶岗。被提前领走的男人们站在一旁窸窸窣窣,语气和神情,并不像现在才开始可惜。他们早有预谋但一筹莫展,毕竟女伴还在身边。我比她小六岁,细胳膊细腿是我始终欠着剧院一些东西的佐证,仅凭这身腰肉,我无法给老板赚回半两骨头。剧院里数我欠的最多,在不把账还清前,没人看得上我,所以也没人看得上她。我向她走过去,不得不认命,全场也只有我认为自己是不幸才被选上给她当舞伴。她立在那里也是副有愧于我的姿态,她看不看得上我这点,我不清楚,但我至少不怎么看得上她。
我那时候梳两根辫子,尽管满头咋咋呼呼,但再看看这瘦窄的脸和双眼皮,没人能否认,我确确实实,全须全尾的一个小丫头。从身形上,再怎么度量长宽高都该是她跳男角,我跳女角,我到后来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安排男角给我。
…难道还要我托举她吗?夏天利落的阳光晒进练功房,终于凑近,她便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叫出我很绕口的学名,而非更简洁的小耗子。手上肉肉地绕着一圈,我忽然心一跳,并很快为这一跳感觉羞耻,就这么点正当你就感动了么?
直视她的脸,紧接着我又想,在我们这一群的心目中,对她的印象估计也是平等的:白生生的二十一岁,天然两片胭脂,同刚来那会儿一样,脖子很软,微微前搭着,把恭敬明晃晃地摆在所有人的眼前。她高,但不过分纤长,身体各处很匀称而没半点浪费。假若从哪里掐一把,拧掉了些她水作的什么,还真会觉得奢侈。刚瞧她一眼我们全知道,她有当角儿的天资与优势。所以她也会昂着脑袋看人,像是模仿我们般地表现出很伶俐的样子,但又看不穿我们观察她时刚才停下的交头接耳。
如果我们中的谁还在与她对视,她便会朝所有人颔首,刻意忽略那个人的意图,将提着舞鞋的手系在腹部。她浑身都在拿舞蹈者才通的哑语向我们解释,是她眼睛里过剩的无知在逼她把脸抬起来些,而她本心并无此意。没什么理由,她就是要我们原谅她,站得那么远,反正原谅了也不会找我们讨要额外的好处。或者,她会再对我们微笑微笑,一点轻侮没有,一点嘲弄不见,嘴角很舒展,连牙齿上也净是洁白而毫无背叛。
但她这种太纯粹的笑法,往往给我们造成更多需要再去深思的暗示。
的确可疑,她自打来的那一天起,就跟着我们每天舞啊舞,蹦啊蹦,累得从喘大气变成小喘气,却总也不厌烦。她好像真喜欢戏,懵懂的脸上经常出现追问的表情。很明显的追问,坦率此刻让无知也能变得楚楚可怜,让我们这群早她几年受了舞蹈训练的人,在汗味哄哄的舞台上逐渐显得不伦不类,文不对题。我们这群人对于戏,对于舞,基本没准备那种表情,有也不会露出来,多少有点恶心自己。戏早把我们的人生搅得很乱,如果憧憬美好是人之常情,那我们便会借着戏,表里不一地搞一些风化。
但她那坦率的追问,一旦打定主意要友善地朝我们袭来,谁的恶心她都不管不顾。她把戏也问得那么认真,那么像是领下老板的功课,天天要赶着交差,势必要把我们藏在戏下的风化拆穿。其实如果她不那么友善倒还好办,而她的文明只会使我们愈发闹不清楚,该对她作出何种处理,敷衍也于心不忍了。
所幸我去当了她的舞伴,并且铁定得一直当到她第一次登台表演。是我来到聚光灯下,单独作她美丽身姿的阴影。这似乎给她带来了点希望,也是全部人的希望。微小得可以轻易吹灭的希望正提着补丁摞补丁的鞋子踮起脚尖,所有人同时又恍然大悟,那些词用在我身上蛮不合时宜,有点过头的雅观。节拍响起,她拉着我的手开始练习旋转,而我却是忌怕她的,颤巍巍地踮脚,不时往后看。我和她在这里练舞,就会与大部队拉开一小段距离,我在测量这段距离里,到底能装下多少绝望,剥夺我多少已经少得可怜的温暖。
他们其他人的忌怕可以互相帮忙藏起来,从一个人的口袋跳进另一个人的口袋,因此也可以不承认,对外表现出傲然。而我却不行了,我只有独独的十五岁,大家口里的小耗子,现在又化成大家相约舒出的一大口气,我被抛弃了。
之前的算鸽了!开个新篇的头!也不知道会不会写下去,是两名舞者间的故事,想多写点复杂的矛盾和情感纠葛,单纯的爱情写膩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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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是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