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绡早已将物资备好,只待公主令下,即刻启程。
泽生一路相送至临闾关,期间他多次向公主示和,却未得公主一言。
到达关城门口,暖暖命人停车,打开车窗对泽生说道:“有劳任将军相送,临闾关已至,将军请回,稍后本宫会命人将舒雁接回,还望将军知会一声。”之后吩咐冰绡:“入城。”
不料泽生一挥手,军士立即将车马围了起来,同时绣衣使护在车架四周,手紧紧按在剑柄上,严阵以待。
暖暖本就对他不满,此刻怒气翻涌:“任泽生,你这是做什么?你想抗命吗?”
一丝诧异在泽生眼中闪过,随即心中多了欣喜,此刻,公主还认他,他仍旧是公主的侍卫。
他立即下马拱手为礼:“泽生不敢,公主容禀,殿下曾令属下护公主安危,属下定将公主安全送归。”
提起冷逸尘,暖暖心中酸涩,她暗自深吸一口气方忍下泪水:“他何时给你下的令?”
“公主独自在燕北时,公主独自离开京城时,殿下都曾给属下过令。”
“他已不在了,这令不作数了!”暖暖低垂了眼眸。
泽生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跪拜在地:“殿下的命令,泽生不敢忘,只要公主在此一日,泽生便保护公主一日,请公主改道。”
暖暖心软了,泪水忍不住掉下来,泽生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侍卫,而且是朋友。
良久,她收起情绪,对冰绡说道:“随他们启程。”
到了都府门口,舒雁迎了出来,见到泽生脚下一顿,尴尬地对他点头示意后快步走向马车,搀扶公主下来。
她见公主一脸憔悴,眼角有泪痕,想问发生了何事,但见冰绡皱着眉冲她摇头,便不再多问。
回到山海居,触目皆是二人过往,她将冷逸尘整理的书信诗文搬出,坐于台阶上翻看着,过往的记忆却开始模糊。
不知为何,她只觉这些文字是平常,没有了感慨,此刻她与他并没有阻隔,甚至觉得生前无相亲,亦不觉得人间有长恨。
她自问,是不爱了吗?还是相爱太累?
上一次的生离,令她悲痛欲绝,此次的死别,虽是肝肠断裂,她却冷静得可怕,没有没有迫切想见他最后一面的期望,没有随他去的念头,甚至少有留恋,她现在只想回梁国去。
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她已不是当年的小公主,心也变得凉薄、坚硬。
那么,今日便做个了断吧!
她吩咐道:“拿火盆来。”
书信在火盆中瞬间化为灰烬,就像他们的爱情,曾经炙热而明亮,最终只剩静默与灰烬。
她的哥哥还在等她回家,她迫切的想回到亲人身边,于是决定明日启程。
一路向南,泽生相送,朝行暮止,少有停歇。
及至景州驿,暖暖半夜醒来,天还未亮,闻得驿馆外树上几声鹧鸪啼鸣,她才想起此处是秦羽身亡之地。
这几声啼鸣,大约是秦羽向她问候。
整衣起身,置酒水点心摆于驿馆外树下,上香三柱,祭酒三碗后说道:“秦羽,信王叶皓已登帝位,报汝之仇指日可待,云琴已为人母,平安顺遂,汝可放心矣。”
此话说完,又是几声啼鸣,像是在回应她,继而树枝颤动,一鸟向南高飞而去。
暖暖不觉心中一酸,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谁也越不过生死大限,终要与这人世割恩断爱。
再次启程,一路行至洛河卢峰渡,梁国的船只已在岸边等候。
一年轻将军见车马至,立即下船来到车架前:“末将肖云平,恭请平阳公主殿下车登船。”
暖暖隔着车窗,见一年轻将军单膝跪在车前,若他不自报姓名,她已不认得此人是谁。
“肖云平……画眉可好?”
“一切都好,有劳公主记挂,请公主移驾。”
暖暖下了车,见泽生侍立一旁,似有话说,于是屏退众人,对他说道:“多谢任将军护送,就此别过。”
泽生跪拜叩首,双手奉上清和剑:“公主忘记此剑了。”
暖暖并未接,也未言语,人已不在,徒留这信物有何用。
泽生见公主未接,抬头直视于她,轻轻叫了一声:“公主……”
他看见一抹笑意自公主嘴角而出,这笑容似曾相识,当年在洛水边,她的笑容亦是如此。
他没有坚持,缓缓收回剑:“公主保重,来日再见。”
暖暖仰头望天,不让眼泪流出:“泽生,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自当小心为上。”
说罢转身向渡口走去,自有侍从军士紧跟其后。
泽生看着公主的背影隐没于人群之中,双手握紧了手中之剑,心中笃定:人生何处不相逢,公主,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安排停当,船只起航,暖暖立于船舷旁,见泽生仍跪于岸边,泪水无声滑落。
一样的时节、一样的天气,上次送别叶皓,此次离去的是她自己,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于河面之上,泽生起身,命人将清和剑放于剑匣内小心收好,有朝一日,此剑定会物归原主。
正待他要返程之时,忽听见岸边密林中传来两长一短再一长的哨声,他心中大喜,这是他与殿下约定的暗号声。
他立即上马,独自一人朝声源飞奔而去,行至山坡后寻到了两辆马车。
车门打开,却见季萧从里面出来,示意他上车去。
泽生心中激动难抑,顾不得疑惑跳上车去,直觉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见冷意尘面色苍白,只穿着里衣坐于车中,胸口缠着绷带,隐约可见血迹。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泽生担忧起来,想跪下去,却被冷逸尘拉住坐于他身侧。
冷逸尘见他未有惊讶之色,便知他已知道缘由,但还是问道:“泽生,你已知我未死,可是黎平告知于你?”
“不是,黎平只字未语,是我猜的,只是不知殿下为何与绣衣卫在一起。”
“与绣衣卫合作,也是机缘巧合,先不说这个,你速回燕北,稳住大局,契丹人已不足为患,此后修葺长城,守土护国之事就交于你了。”
冷逸尘说完,把手放于泽生肩膀上,轻拍了两下。
这两下虽轻,可于泽生来说却是千斤之重,他有些不自信:“殿下,可我……”
“放手去做,你是我带出来的,不要给我丢人!”冷逸尘相信他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他对他是放心的。
泽生缓缓抬起头,迎上冷逸尘的目光,那目光中是殷切的希望,他不敢接下这希望,只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为师门复仇!”冷逸尘坐正了身体,将手收回。
“为什么不告诉公主,您可知公主有多伤心!”
冷逸尘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日晒雨露气息涌进,将草药味冲淡。
“家国事已平,我对得起大祁!之后便是师门之仇,我此去前路未卜,不想连累于她……若我死了,她有师兄做主,定会嫁得良人,顺遂一生。”
“是大祁对不起殿下……可殿下对得起公主吗?”
冷逸尘沉默良久,之后缓缓说道:“长痛不如短痛,她会理解……时辰不早了,去吧。”
泽生跪下身躯三叩首:“属下定不负殿下嘱托,守好大祁疆土。此后的路,属下不能再陪您了……殿下保重!”
他说到后面,话音已轻轻颤抖,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交给冷逸尘:“这是公主留下的,殿下收好。”
说罢转身下车去,他不能让殿下看到他的泪水。
冷逸尘听着马蹄声渐远,打开布包,是那珍珠发簪,虽然仔细清理过,但还是能看到烈火灼烧的痕迹。
他紧紧攥住发簪,一阵心痛使得他剧烈咳起来。
季萧闻声上车,拿出一粒药丸为他服下:“殿下的伤需要静养,这保济丸不宜多服。”
几日的相处,季萧为冷逸尘的人品折服,这位崇宁王殿下为人光风霁月、做事光明磊落,是他从未见过的正人君子。
此前他为了公主,只答应帮他假死,而如今他还愿意帮他疗伤,安排他离开,完全是为他的人品所吸引。
冷逸尘摆摆手:“此地不宜久留,待天黑后立即渡河。”
“是。”
忽然,冷逸尘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可还好?”
“殿下放心,我给他日日服药,他只是昏睡,不知同行之人有殿下。只是……”
冷逸尘抬眸,疑惑道:“只是什么?”
季萧一笑:“这药再多服两次,只怕人会变得痴傻!不过痴傻也好,省得他再胡言乱语。”
“不可,此事也算是他将功折罪了。”冷逸尘思忖了一下,说道:“这样,你派两个人先带他渡河,之后送他还乡。”
“殿下仁善,依我说就该将他扔在战场上!”季萧想起在维扬的事,恨不得再给此人扎上两刀。
“不可意气用事,他也是你朝朝臣,在祁囯出了事,于两国之间多有为难。”
“是,殿下思虑周全,我这就去。”
季萧下车后,打开另一辆车门,只见于文则被捆了手脚,睡得正酣,他暗骂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之后命两名绣衣使驾车到渡口过河。
于文则被扔到船舱内,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疼痛让他醒来,头脑却是昏昏沉沉,待清醒一些,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大闹起来:“这是哪里?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没有人回应,一个绣衣卫过来,直接塞了一大块布在他口中。
他也是识时务者,自知越挣扎越没有好果子吃,索性靠着麻袋休息。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季萧这个竖子竟胆大到这个程度,拿他气病公主之事来威胁,将他扔到契丹人的营地中,令他挑起祁囯与契丹的战火。
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这事倒也不难,战事起,他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再见绣衣使便又被下药,也不知是如何到此处的。
不过他也不担忧,绣衣卫不敢拿他怎么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日后回京,必定要狠狠地参绣衣卫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