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这不可能……
暖暖不敢相信,他说过这只是小事,他说过一定会回来,他说过此生与她再不分离。他不会食言。
她神情慌乱,抬脚却不知要向哪里走:“他不会食言,我去找他……”
陈铨立即阻止道:“王妃不可,殿下已是……面目全非,恐惊吓到王妃。”
冰绡立即拦住公主,她见过被烧之人的尸体,惨不忍睹,公主可见不得这些,即便那人是她最爱之人。
“放开我……”暖暖声音嘶哑,忽觉心口剧痛,令她窒息,身子发沉,站立不稳。
冰绡见她面色变黑,暗道“不妙”,立即将她敲晕,在后背点了两个穴位,之后轻轻一拍,便有一道鲜血从她口中流出。
此举十分及时与要紧,暖暖旧疾复发,再任由情绪激动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快叫军医来!”泽生仍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未见到殿下真身,一切就不成定论!
他上前一步接住公主,不顾男女之防,将她抱下山坡,回到了营帐之中。
军医在大营,到这里最快也要半个时辰,冰绡看公主脉象极其虚弱,掏出一粒丸药为她服下。
此丸药是季萧按照宋神农开的药方制成,以备不时之需,不想此时派上了用场。
药丸服下一刻钟后,暖暖面色转白,人虽然未醒,但脉象却平和许多,冰绡松了半口气。
她想但此地缺医少药,与其等军医来不如将公主带至安全地方,好生修养诊治。
于是她安排好绣衣使看护公主,起身去寻任将军,请他安排车架。
此刻泽生正与陈安、陈铨跪在崇宁王殿下的尸骨之前,听着黎平讲述事情经过。
“殿下带军追击,山势崎岖、道路不明,不知怎么就迷了路,之后便落入圈套,敌人火攻,殿下身负重伤不得脱,不幸……”
黎平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泽生看着用马革裹着、浑身血污的焦黑尸体,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他膝行两步上前,可殿下已面容尽毁,无法辨认模样。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具尸体就是是他那光风霁月、风度翩翩的殿下。
绝望涌上心头,他紧紧抓着残破的铠甲,眼中恨意溢出,心中发誓要将契丹人赶尽杀绝。
他忍着心痛起身为殿下整理战袍,摸至手腕处时,只觉有些异样。
冷逸尘常年练剑,惯用右手,故而右手手掌要比左手大一些,虽然手掌肌肤损毁,但却也能看出手不是殿下的手。
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转头看向大哭不止的黎平,更加疑惑。
黎平为何毫发无伤?他是殿下贴身侍卫,若是殿下有难,他怎会不相救?
虽说殿下不善征战,但也是熟读兵法、身经百战,定然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可此番怎么就求胜心切?
回想战局,这契丹人已被打得穷途末路,祁国胜利在望,虽说兵力紧张,但局势依旧在可控范围之内,可殿下依旧一次次调兵,将战斗惨烈的消息散播出去,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疑点越来越多,他不动声色,行至尸体头部,借着摆正头颅的动作,在尸体后脑勺处摸了一下。
冷逸尘后脑处有一红豆大小的痣,隔着头发便可摸到,此事只有他知道,大概公主都不一定知道。
但此人却是后脑平整无暇,他不放心,又仔细扒开烧焦的头发确认了一遍。
之后大喜,此人,果然不是殿下!
喜出望外,泽生几乎要笑出声来,抑制不住激动,便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殿下!殿下!殿下呀……”
冰绡到来时,正见泽生这由悲转喜,忽又由喜转悲的一幕,以为他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便转向陈安,说明来意。
陈安侧身拭了眼角,稍加思量后回答:“此处无马车,小人立即安排担架送王妃回大营。”
泽生瞥见冰绡,立即想起公主来,活人要紧,便也不装了,起身去看公主。
路上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告知,但此事他还有很多疑惑未解,殿下此举为何?又为何要瞒着所有人?他一时也不明白,但他相信殿下他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既然殿下不让公主知晓,他便不能告知公主,于是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待泽生回到帐篷,暖暖刚刚转醒,靠着一个绣衣使,看着手中的字条与发簪,却眼神空洞。
感知到有人到来,她缓缓抬起头,轻轻叫了一声:“泽生?”
泽生单膝跪地,视线与她齐平:“公主……节哀!”
暖暖闭眼,泪水无声地滑落,节哀!他又一次抛弃了她!
她展开字条,喃喃地念道:“……定有来世,不负相思……此生已相负,何苦托来世?哪里有什么来世?都是骗人的罢了。”
再看珍珠发簪,已满是烟灰和血污染黑,她用袖子擦拭干净,却不见往日光彩。
明珠双垂泪,恨无重逢日。
她闭眼,深深叹息,只觉万念俱灰,十二分的疲惫:“带我去看看他。”
“不可……”泽生下意识地拒绝,但见公主痛苦万分,几欲将实情说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但拒绝总要找个理由,可一时又想不到什么理由,他叩首道:“此地危险,属下送公主回宁远城。”
暖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吗?”
泽生双膝跪地:“请公主速归。”
暖暖并不听他的,起身向外走,此时她神魂已乱,再加之药物作用,使她如行云雾间。
由绣衣使搀扶着走出帐篷,只见漫天白色如雪。
大营派来接引灵柩的队伍已至,众军士皆已披麻,一群人围在一起,大约是正在为冷逸尘装裹,她脚下不由自主想过去,却被冰绡拉住。
她哀伤至极,肝肠寸断,心中意难平,一股恨意生出,她恨这天地不仁,恨冷逸尘言而无信。
就这样离别也好,此后,她便不用再等他了。
她将书信与珍珠发簪一并丢到了火中,字条迅速燃烧,化成一缕烟,发簪表面的污垢却被火舌舔舐干净,映照出火的光亮。
之后吩咐道:“冰绡,启程!”
“公主……”泽生焦急地说着,伸手去火中捡那发簪。
他看着公主摇摇欲追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发簪,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后一声令下,队伍启程。
暖暖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宁远城的庄子中,这几日昏昏沉沉,恍然梦一场。
回想她此次到燕北,像是冥冥注定一般,大概是上天为了给她与冷逸尘一次告别的机会。
天意弄人,这可真是一场欢喜而又痛苦的告别。
冰绡担忧公主的身体,想联络季萧,让宋神农来诊脉,不料四名绣衣使先行到来,告知她们:陛下旨意,命公主归国,季萧已先行离开了,公主由他们护送。
她忍不住咒骂了季萧几句,不解他明知此地危险,竟全然不顾公主安危独自离开,这笔账待她回去后再好好与他算一算。
不过宋神农的药确实有效,公主的旧疾未发作,全赖此药方。
她见公主服药后十分不适,便找出蜜饯来给公主。
暖暖睹物思人,不觉又落下泪来,送了一颗进口中,只有酸味,再尝不出甜蜜。
人不在了,味道也不在了。
她问道:“冰绡,你可有过喜欢的人?”
冰绡摇摇头。
“你可知这种生离死别的感受”
“知道,这在侍卫营很常见,属下已经习惯了。”
冰绡不知如何安慰,便提议道:“公主,保重身体要紧,出去走走,可好?”
暖暖擦了泪,一腔心绪无处排遣,看着外面的日光甚好,便答应了。
阳光不强,但却刺得她有些张不开眼睛,她便坐到了廊下的树荫中。
不多时,泽生到来,行礼后说道:“公主,京旨意已到,令将军灵柩归京。”
泽生只说此时只说“将军”,因为将军可以是任何人,但“殿下”只有一人。
奈何暖暖未解其意,不知他用心良苦,泪水又溢满了眼眶:“我去送送他……”
“将军灵柩已启程……公主之后有什么打算?”泽生将“公主”二字咬得极重。
暖暖倒是听出了他的意思,自嘲一笑,对,公主,她现在是祁国平阳公主,有什么资格去送呢?
打算?是啊!她今后只是梁国公主,是该做打算了。此前那些打算终究是一场空,该想想以后如何了。
檐下传来一阵幼燕的叫声,一窝小燕子张着嘴等着大燕子来喂食。
她看着这一幕,缓缓地说道:“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家了。”
这回答似乎是正合了泽生的心意,他回答:“属下送公主归还。”
暖暖看了一眼泽生,冷笑一声:“泽生,咱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算是朋友了,他离开了,你不伤心吗?”
泽生暗道一声“大意”,之后换了一副忧伤的表情,悲戚道:“伤心……但燕北已平,殿下夙愿已了,他没有什么遗憾。”
“没有遗憾了……我于他来说,不算是遗憾!”暖暖忽觉心中一凉,她与江山比起来,轻若鸿毛,虽然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可心中还是失落。
女子就是麻烦!泽生见公主伤心,忙找补道:“不,不……殿下没有说,这是属下的意思,请公主相信,殿下不会辜负过公主!”
暖暖冷笑:“如果这都不算辜负,那什么算是辜负?”
泽生见越描越黑,不再解释,直言道:“公主何时启程,属下去安排。”
暖暖见他竟催促自己离开,她也不好赖着不走,起身说道:“任将军!这几日有劳将军照拂,本宫今日就走。”
说着转身进屋吩咐冰绡准备启程。
一声“任将军”已将二人拉开距离,泽生拍了拍自己的嘴两下:怎么就不会说话了!
也无怪他这般失言,今日来各种事务已让他力不从心,冷逸尘不在,他只能强装镇定,稳住军心。
好在冷逸尘此前已将作战计划与战后之事详细交代,才使他能应对。
他看着留下来的机要,才发现原来殿下早有预谋,可恨他自己没有发觉一点,跟了殿下这么多年,竟然连这点都没看穿。
他又私下里问过黎平,可黎平一口咬定殿下身故,对当时情况的一套说辞,几乎是滴水不漏。
凭他的直觉,这套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人在危难时刻紧张无比,不可能记得每个细节。
如此,他更加确定殿下假死之事,而且也确定了殿下他有自己的计划。
他有些伤心,殿下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如今又得罪了公主,这下倒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唉!这将军不做也罢!明日就辞可职位,到长右山去。
想到长右山,他豁然开朗。
殿下一定是去了长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