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郊短篇合集 第14章 （哨向）天择 4

1，

西岐二公子姬发是一个天生的观察者。他不仅善于观察，他的大脑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随时随地进行着计算和存储，精确却迅捷。所以质子营百种技艺，他学得最好的是弓箭。高速计算的大脑，让他能够精准地定位目标的行动轨迹。即便没有分化成哨兵，姬发在弓箭上的造诣，在质子营依旧首屈一指。

当然，其他技艺，他也不差。

姬发心目中的大英雄是他们的首领，商汤二王子殷寿。但是姬发观察最多最为细致的人，是和自己亲密无间的挚友殷郊。

姬发很清楚，殷郊自从分化成哨卫后，对方身体上的所有变化。殷郊成为哨卫后，战技方面一直在进步。尤其是近战方面，其技艺始终独占鳌首。

但是，在姬发看来，这些进步与其说是分化成哨卫后带来的加强，不如说是殷郊自身努力的结果。

这让姬发一度十分困惑，最后只能总结为殷郊没有分化成十分厉害的哨卫，挚友的分化没给对方带来任何助益。

现在，姬发听着殷郊分享的姜文焕的“小苦恼”，忽然有了一种明悟，那个帮助姜文焕找到他们的向导不是鄂顺，而是眼前的殷郊。

姬发不明白的是，殷郊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姬发的思维发散了下，一个大商王室分化出来的向导，肯定会成为朝歌大贵族世家，以及四方大诸侯紧盯的和亲对象。姬发不清楚其他三家有没有想法，他们西岐肯定会十分动心。搞不好王孙分化成向导的消息刚传出来，他亲爱的父亲就上书，请求“尚”王孙了。

姬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大哥伯邑考。姬发没有见过南、北两大伯侯与他们同龄的哨兵，但是他坚信自己的兄长绝对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哨兵。

大哥和殷郊吗？

挚友成真兄弟？

姬发一口一口咀嚼肉干，思索这种可能性。

殷郊盯着好友凶狠撕咬肉干，显得有那么几分狰狞的表情，感觉现在的姬发有点儿可怕。

殷郊不禁疑惑，这块肉干这么难吃的吗？早知道他就不从姜文焕手里抢走它了。

2，

姬发最后想通了。虽然他不明就里，既然殷郊想要隐瞒，那么他作为殷郊最好的朋友，就应该无条件地支持他，帮他隐瞒向导这一层身份。

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反正哨兵不能没有向导，向导却不必一定和哨兵捆绑。

3，

不管北方质子的领头羊多么不乐意，代表殷寿和得胜的军队，将苏护的女儿苏妲己献到大商太子殷启面前这桩差事，落到了姬发的头上。

崇应彪很不甘心，但是面对殷寿，他只有服从的份。

某方面来说，质子营的统帅是个很会搞花活的人。将苏护的脑袋献给商王，将美人苏妲己献给商太子这是一手花活，让自己的儿子领着质子营精锐在酒宴上献舞，这是另一手花活。

年轻的□□，昂扬的生机，将冀州城血淋淋的厮杀，以艺术的形式展现在王都贵族的面前。大贵族们都很高兴，观赏得十分的尽兴。他们看过这一场战舞，怎么就不算参与了冀州这场大战呢？

在精神层次，他们已经再一次为商汤立下汗马功劳！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叫人摸不着头脑。拥有商王全部宠爱，只要熬得住就能继位的太子殷启，在战舞结束的鼓点中，一剑刺穿了他父王的胸口。犹此不够尽兴，殷启顺手杀了一个惊慌太甚乱跑到面前的婢女。

而后，这个弑父成功的儿子，仗着尊贵的身份、先王钦赐的锋利宝剑，从质子营重重包围中杀出来，来到二王子殷寿面前。

殷寿已经站起身，仿佛冷眼旁观一般看着他的兄长，像极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任何人都知道，殷启是要继弑父之后，将屠刀挥向唯一的弟弟。

二王子要反抗吗？太子是兄长，是储君；殷寿是幼弟，是臣下。殷寿反抗，等同逆主，如同谋反。殷寿不反抗，就只能死！

大殿内，气氛变得焦灼。

殷寿不动声色，他很清楚殷启诡异的举动是谁的手笔。他只是不清楚她是怎么办到的。是巫术吗？殷寿心中怀疑。但是这都不重要——至少此时不重要。

殷启将宝剑的剑尖对准弟弟的胸口。殷寿始终一动不动。面对兄长的杀意，他呈现出一派从容，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姿态。

大殿上的大贵族们，这一刻都被二王子的气质折服了。真正的忠臣就应该这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真不愧是殷氏的后人啊！

大司命痛哭流涕，仿佛看到了当年为天下百姓，高台**的成汤先祖。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突兀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朵，炸响如同春天里的第一道惊雷。

“父亲，他不是太子伯父！”

殷寿嘴角一抽，这声音他十分熟悉。

“殷启”猛然回头，看向出声打破气氛的人。人们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喊出这一句话的人，赫然是殷寿的儿子，王孙殷郊。

有人忍不住大喘气。

殷郊与“伯父”四目相接。他丝毫不畏惧，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坚定铿锵:“启伯父的精神力和他不一样——伯父被妖魔附身了，才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的父亲绝对不能被这个妖魔迷惑，跟着祖父一起去了！

殷郊出声，是希望自己的父亲明白真相，不要束手就死。向导天生对精神力敏感，精神力在向导的感知系统里，就像人的第二张脸。再弱小的向导都能依照精神力对人进行鉴别。一些精神力强大的哨兵同样能够做到这一点。此前他在大殿中央，专心完成战舞，加上距离主位有相当远的距离，让殷郊错过了识破妖魔的先机。

姜文焕听到殷郊的话，不由得仔细向太子看去，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精神触梢，向“殷启”延伸过去。但是他的精神力很快被一层薄薄的，充满妖异的精神力屏障阻挡。

姜文焕大惊失色，殷郊说的竟然是真的！姜文焕更加紧张了。

“谁会相信你的话？凭你一个哨卫吗？”一直不发一言的“殷启”终于开口，却是一句不屑的质问。

姜文焕紧张地吞咽口中的唾沫。他紧紧地盯着时局的变化。当众人的焦点再次汇聚到殷郊身上时，他几乎要冲动地发声，大声向大家宣告表兄所说都是真的。但是姬发先于他一步，大声提出了建议：“大司命！大司命是向导。他对精神力的判断一定比一个哨卫更有说服力！”

众人恍然大悟，的确如此。能成为大商大司命的人，都是王族首屈一指的向导。世间向导稀少，但是商王族竟然是从来没有缺少过向导担任大司命。而且王族中每一位向导实力都很强悍。这些向导身前站着的哨兵无一不强大，每一个都是拱卫成汤天下的基石。

过去，商王下令诸侯派遣公子入朝歌，那都是为了给这些向导挑选哨兵的。和现在权当质子的含义，全然不同。那时候，大小诸侯都是将家族中最有前途的子嗣送过来，恨不得一次多送几个，来个多道保险。某个不要脸的大诸侯史上多次挤占下面小诸侯的名额。哪里像现在，都是逼着把人送来的，来的还都是酸瓜裂枣，鸡肋得不行。

终究是大商的国力弱了，诸侯们的心都野了。

团团聚在一起的诸侯公子们立即分裂两边，为后方的大司命比干让出一条直达商太子的道路。

年老的大司命离开座位，步履略显蹒跚地向前走去。他还没有从君王被弑的震惊和悲痛中缓过神来。

“殷启”微微眯眼，危险的盯着年迈的商朝王叔，而后他的视线转移到揭发他的殷郊脸上。须臾，“殷启”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殷寿。

在所有人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妖魔操纵王太子的肉身，冲向窗台，从高高的楼台上飞身一跃。

众人纷纷拥向窗台，向下看去。就看到王太子已经成了一具死尸，趴在平坦的花园大道上。有大胆的守卫高举火把赶到殷启的尸身旁。楼上有视力绝佳的人，透过火光看到了太子身下汩汩流动的鲜血。

鄂顺被人推挤到最前方。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下方的尸体，喃喃自语：“王宫内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妖魔呢？”

被挤到鄂顺身边的殷郊猛然惊醒。殷郊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妖魔的精神力。此时听到鄂顺的低语，殷郊一个机灵终于想起来，在谁身上接触到这种诡异的精神力。

殷郊扭头，对身边的姬发低低地喊了一声“跟我走”，然后他从人群里挤出去，向楼梯飞奔过去，一晃眼已经跑到了楼下。

姬发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鄂顺看到姬发跟着殷郊跑了，立刻推了一把姜文焕：“我们跟上去。”

姜文焕一把揽住鄂顺的腰，将人从拥挤的质子堆里带出去，只落后了姬发一脚。

崇应彪看到那三个惯爱拍马屁的已经跟着殷郊跑了，心思不由得转动了一圈，也想要跟上去。结果他被两个哨兵一起推挤了一下，差点从栏杆上翻下去，扑到死鬼太子身上去——敲泥巴，这可是能灭族做人牲的大罪！

崇应彪凶狠地瞪向推挤他的两个瘪犊子，同时伸出双条强壮的胳膊，死死地卡住这两个哨兵的脖子，作为报复。

4，

姬发没有想到殷郊会带着他们，冲到太子的行宫。殷郊随意地抓住一个侍人，询问他们进献给太子的美人苏妲己在哪里。

侍人还没有接到太子死亡的噩耗，却被王孙噬人的目光惊吓到，慌忙地向高处的一间偏殿指去：“苏美人在西偏殿内休息。”

殷郊一把推开侍从，向西偏殿冲过去，半路上还抽了一个守卫的佩剑。两边守卫大惊失色，想要出手将擅闯储君殿宇的王孙拿下。

赶上来的姬发三人力压王储行宫的侍卫。姬发对姜文焕、鄂顺说道：“我去跟着殷郊，我怕他出事。”

“你去吧，这边我们来对付。”姜文焕回道。他好歹是一个哨兵，而且还是资质相当好的哨兵。对付这些资质、实力都普普通通的侍卫，没有多大问题。

姬发转身，跟上殷郊，跑进了苏妲己休息的偏殿。他进屋的时候，正看到殷郊站在床榻边。苏妲己毫无所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模样不像在休息、睡眠。

姬发跑了过去，向床上静卧的女人看了一眼。他听到殷郊说道：“她没有呼吸了……她死了。”

姬发心中默念道：也许早在冀州，这个可怜的女孩就已经死了。

殷郊举起手中的宝剑，就要砍去苏妲己的头颅。不论苏妲己什么时候死的，她都已经被妖魔附体。只有断去她的头颅，才能防止那个妖魔在她身上死灰复燃。

一只全身晶莹雪白的狐妖从大开的窗户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苏妲己的身上，合二为一。刚刚还是死尸一具的美人骤然睁开眼睛，“倏溜”一下从殷郊的剑下逃走。殷郊顺势一剑削了过去，可惜只削下一条尾巴。

成汤王孙不甘心，紧追而上。被狐妖附身，半妖化的苏妲己没有恋战，匆匆冲出窗户，飞扑了出去，一如此前它附身在殷启身上一般。但是半妖化的苏妲己没有摔死在殿阁之下，而是身姿灵活地飞跃在各个楼宇瓦顶。几眨眼的功夫，已经逃出了皇宫，继续在百姓低矮的屋舍上疾驰飞跃。

殷郊冲到窗户边，只能望“狐”兴叹。他狠狠地拍了一下窗棂，气愤得心口恨不得喷出火来，把那只逃走的妖狐烧死。

一支金色的利箭从殷郊身侧疾驰而去，化作一点金光，“嗖”一声飞跃百里之外，射中高高跃起的狐妖背心。

殷郊看到，狐妖身形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摔了下去，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仿佛听到了苏妲己摔落屋顶，滚落下去时瓦片跟着落地的碎响。

殷郊回头，看到姬发正握着一把长弓，做射箭状。下一秒，姬发将金色的长弓落到了地上。姬发甩了甩酸疼的胳膊：“这把弓怎么这么沉？”明明看着份量一般啊！

殷郊一边走向姬发，一边解释道：“这是轩辕弓，据说只有轩辕一族可以拉开。”殷氏祖上就是轩辕黄帝，这把轩辕弓一直珍藏在成汤王室。殷郊的祖父帝乙十分疼爱太子启，这种宝物赏赐了不知道多少。只是堂堂轩辕黄帝使用过的神弓，竟然被太子启奢侈地悬挂在偏殿墙壁上充做摆件，真是暴殄天物。

姬发甩着手臂，闻言愣了一下：“啊？”他们姬氏可不是轩辕黄帝的后人，他们是神农炎帝的后代。

殷郊帮助姬发，将轩辕弓放回原来的位置。他不大在意地说道：“这都是人云亦云的谣传。”在殷郊看来，姬发箭术精湛，堪称后羿一般的神射手，能拉动轩辕弓，完全没有问题。

姬发看向墙壁上悬挂好的上古神弓。与生俱来的政治嗅觉，让他谨慎地建议殷郊，不要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殷郊点头，他当然知道这种事情，少一个人知道，挚友就少一分麻烦。殷郊说道：“就当是我射出的这一箭。”说罢，殷郊和姬发离开这间偏殿。两人和姜文焕、鄂顺汇合。

殷郊命令姜文焕和鄂顺立刻回到质子营，挑选人出来，前往朝歌城中搜寻被射伤的狐妖。他和姬发则先行一步去搜查。

5，

金箭破开皮肉，狐妖附身的苏妲己从屋顶滚落下来。箭身上强大的神力，压迫得妖魔无法动弹，只能趴在朝歌城中的长巷中。

一个黑袍道人轻巧地从妖狐头顶飞过，须臾又掉头飞了回来，落在狐妖的身旁。

黑袍道人申公豹绕着九尾狐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五百年前，你被成汤用轩辕箭射中后心，封印起来。现在你又被射了一箭。”

申公豹微微附身：“第一次，姑且说是你大意了，没有闪。这一次怎么说？射中的还是同一个位置，伤上加伤，残啰。”

狐妖伸手，抓住道人的衣袍：“救我。”

申公豹撩起袖子，伸出手碰了一下箭身。就一下，这只手又迅速地缩了回来。他叹气：“没办法。这个东西你懂的。在你的魂魄封印在里面之前，唯有天下共主，才能拔下它。”

“天下共主……成汤……后人……殷郊……”狐妖咬牙切齿，双眼血红，心中充满仇恨。这痛彻心骨的仇恨，一半来自射它第一箭的成汤，一半来自射出这第二箭的成汤后人。狐妖没有看清是谁拉弓射箭，但是申公豹的话已经向它指明了凶手！

可惜，这一次它依旧没有机会去报仇。

仿佛感受到狐妖滔天浓郁的恨意，箭身光芒大炽。等到光芒黯淡下去，狐妖的魂魄已经封印在箭身内。冀州的女儿的肉身终于得到了安歇。

申公豹这时才将将费力地将金箭从尸体上拔下来。申公豹看着锋利的箭头，歪嘴邪笑，看破了一切：“殷氏后人还能拉开轩辕弓！由此可见，成汤一脉并没有失去天下共主的气运嘛。”哎呀，西昆仑那帮老不死的，就知道危言耸听，吓唬他们金鳌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