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左右,公孙策登门梧厢。
他来送公文,但展昭不在府。
先生只觉得很不巧,“昨日问起,展大人说他近日多在这里,今日久等他不来,所以学生才……”
他有点说不上来的尴尬,但白玉堂没有在意,只说:“等兄长回来,我会转交。”
沉默一下,忽然问:“展昭说能离京一年,是真是假?”
“是真的。”公孙策有些意外他的疑问,不过还是讲了相爷计策,“私盐案主谋始终在逃,毕竟是心头患,年前难得有条线索,相爷便命展大人追查,已过了官家明面,一年为限,届时不论结果如何,都得返京复命。”
他没有提细节,但年轻人却明了了,“这个线索,是不是只是借口?”
先生登时一静。
他意识到展昭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与白玉堂讲了,心里头一下生起慌乱,短短瞬间,已然在撒谎与实话之间摇摆百来回,可最后,“……是。”
公孙策到底没有隐瞒。
线索是真的,然而它压根没有价值,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和官家立了什么条款?”
问询很快,白玉堂几乎没给犹豫的时间。
“……如不能结案,停职罚俸半年,三年内……”公孙策艰难地张了口,“不得升迁。”
年轻人愣了很久。
说不上来的感受。
展昭还不知道白玉堂已经知情。
他府上有客,因此回了一趟景明坊。
访客是位女子。
是连展昭都诧异的来客。
她已经久候,见展昭头一面,就开门见山:“你信里所写是什么意思?五弟呢?”
她是闵秀秀,卢方的夫人,进京后本该先见卢方,却意外地避开所有熟人先行到访景明坊。
展昭懂得她急迫。
但这个问题实在太难答,因此在短暂沉默后,他只道:“您来得很快。”
“五弟失踪这么久终于肯现身,我着急见他,收到你的信前,我距汴梁已剩两日路程。”
收到信后,更加紧赶慢赶,得已在今日踏足这里。
但这些已然都不足为重,闵秀秀急迫道:“究竟怎么了?”
这个耀眼的午后。
春夏更替,风与日晒皆适宜,于是午时小憩。
当有人走近,白玉堂立即就知道了。
两道足音都相当熟悉,悄步走到附近,有刻意为之的蹑足。
没有丁点惊喜,白玉堂心里蓦然打了个突。
他听见伴随其中一个的骤然止步,女声不安又焦虑地小声问:“你要做什么?”
没有回答。
而作为回应,另一人没做停留,径直走到榻前来。
年轻人没有伪装沉睡。
远些的女子不知道,可近处这个人不会不知他醒着,那人走过来,然后陷入悄无声息的空白。
无人晓得这片刻寂静里来人究竟都想了什么。
他仿佛是沉默的,也仿佛已借此说了许多话,在短暂又漫长的无言之后,对方握上年轻人的手腕,示意女子来问脉。
白玉堂一瞬间毛骨悚然。
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的事,双方猝然更换位置,随那边女子发出惊呼,年轻人也正扼紧来者颈项,满面的凶狠戾气:“你想做什么?”
“展昭。”他咬牙切齿地、阴狠地质问,“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展昭也不太理得清了。
背后是留有年轻人余温的软榻,上方是白玉堂狠戾至极的面目。
他却相当不正好,记起昨夜里年轻人唤他兄长,问他:「我是怪物吗?」
彼时灯火那么暗,沉得如一层翳现出实质,压在他眼里心头,以致今日看八方天地,都雾霾遍野、晦暗失色。
展昭不知道,有今时今日好端端坐在跟前与他说话的白玉堂在那些日月里究竟是怎么走过来。
共感啊……
是世间最难的事。
他无法感他所感、无法受他所受之苦、憎与怨,因此所有言辞都苍白,说什么理解、着想、设身处地——无一能真正达词意。
所以,展昭生出无边无际恐惧。
“我……很怕。”南侠一向寡言。
但寡言之人直白时最一击毙命。
他说害怕,却没有显露出与之相符的神色,可白玉堂猝然手指一抖,戾气凝固成扁平的符号。
南侠眼中渐渐有焦距。
他注视年轻人:“怕你恨我、不愿意看见我、更怕我……”
什么都留不住。
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有今日,是他、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对错黑白早就模糊不清,都沾染了这里头的因果,没人逃得脱。
展昭没有讲完那句话。
他沉默着,再出声,前后文风马牛不相及:“关于‘它’,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于是窥透他颠三倒四的言辞,就此令人觑见端倪,那是冷静假象下隐藏至深的真实。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才能让你好受些。
“学医,太晚,来不及。”
甚至想过为什么他只专武学、没有入医道,然后又否定,如果不习武,他不会遇见白玉堂。
又或者,倘若他前些年不因为只是差事而将医书沾了沾手后续便荒废,会不会而今又不同。
可那些都终究是如果了。
现世残酷,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逆转、不会停下脚步。
它坚定不移,推着所有生灵向前走。
展昭深深吸气。
即便很隐晦,可也被察觉了颤抖的气流,他努力克制,以至于语调压抑至极:“如果因为它让你有意外,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毫无用处。”
尔后,展昭为自己下了定论:“我是如此的……无能。”
白玉堂瞳孔骤缩。
他如被针扎,双手瞬间就离开展昭的颈项哑声讲:“别说了。”
别说了。
如这错误的一切必然要使我们陷入泥淖、剥裂出最恶劣本真,令你不是你、我也非我,及时止损或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太晚了。
手指上残余的温度燃烧起来,起始于指尖,一路灼进骨头里,仿佛誓要将这双手焚成黑灰才甘休。
脊背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来。
“……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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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与闵秀秀出了屋。
两个人没有走远,闵秀秀心切,刚一出门,没走两步便说话。
“五弟脉象并无异常。”这应当是好事,可闵秀秀非常困惑。
她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值得被南侠称作“要事”,因此望闻问切她很仔细,最后结论出乎意料的正常。
但为什么?
闵秀秀想起白玉堂那堪称过激的反应。
这令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追问他二人间违和的氛围。
展昭想过很多措辞。
直白的、委婉的,不论哪一种,直到事到临头才发现,腹稿再多,都敌不过顺其自然。
窗外遥远之地是天与云与飞鸟。
白玉堂好像在出神。
实际不是的,他全副心神都在屋外、在正发生交谈的廊下,那起先是喁喁私语,低细且不引人注意,但渐渐的,声响剧烈起来,演变成了单方面的争吵。
女子惊怒交加,情绪与声音压抑又激烈,直到理智猝然崩裂,响亮的耳光声压倒一切争端!——
白玉堂猛然站了起来。
南侠可以避免,可他生受了这一掌。
闵秀秀一下子就后悔了。
然而盛怒与惊怖没那么容易消退,她几乎无所适从,在令人浑身冰冷的沉默里竭尽全力地压抑着声调,力挽狂澜地试图不惊动屋里那年轻人:“你怎么能!”
血液是沸腾的,理智几乎要被冲垮,她发着抖,已全不能分清究竟是什么情绪更多些:“五弟没有分寸就算了你竟然也——!”
“不怪他。”陡然有人说。
她的克制已没有用,这样的动静只会吵不醒装睡的人。
闵秀秀却顷刻头颈僵硬,有什么阻拦了她,让她完全不敢转头看来人。
与她对面相望的展昭看了个一清二楚。
由此,他蓦然心头一坠。
他下意识看向白玉堂,视线交汇,年轻人神情寡淡,尚且毫无破绽,南侠却陡然记起什么,猛地转头避开。
可白玉堂已看清。
从鲜红的掌印到颈间沉淀成青紫的掐痕。
无一处不刺眼。
“是我逼他的。”他盯着南侠,语调缓慢但坚定,与闵秀秀说,“别怪兄长。”
只此一句,刹那间点燃闵秀秀的怒火。
“我怎能不怪他!连你我都要怪更何况他!”闵秀秀猛地转向他,连声调都在发抖,“你在外头怎么疯都无所谓我都由着你,只要有命回来就行!可你看看你,你做了什么?拿命去救不相干的人!这么做你想过你的亲人没有!如果你的祖母知道了她要怎么办、你父母在九泉下如何安息!你甚至!——”
闵秀秀甚至讲不出这个词。
太荒唐了……
太荒唐了!
是她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这怎么可能!
她感到心腔内战栗的惊悚之意,顺着血液奔涌入四肢百骸,令她压根无法忍耐地扯出一个极端牵强的笑:“你们在开玩笑吧?”
年轻人长睫一垂。
他凝视闵秀秀,眼里情绪如惊涛尚在翻腾不休,嘴角却已有一缕怪诞笑意,“是玩笑话。”
“是同您开玩笑呢。”白玉堂又笑。
这如同面具般的神色。
古怪又可怕,像突兀获得一点人气的傀儡,说着人话,极肖似人类,却不能掩盖那本身是死物的事实。
闵秀秀得到她本希望得到的回答。
她本该宽心。
可一瞬间,她的神情破裂,四肢僵硬,骨血中蛰伏已久的冷意猝然迸发,冻结所有的痛心、愤怒、和希冀。
于是,闵秀秀忽然得以毫无保留地品尝到早已足够淹没她的惊惶。
一息以前,她怒火中烧。
眨眼之后,她透体凉遍。
在骤然降临的死寂深渊里,白玉堂缓慢收起假到可怖的笑。
他看得懂闵秀秀突如其来的缄默。
这个境地并非不可预料。
这是荒诞不经的怪事,离奇又骇人听闻,岂能强求他人许以和颜悦色。
年轻人无悲无喜地凝视闵秀秀很久,终于低眉、垂目,与展昭的视线相错而过,在即将落下去那刻,二人中间的闵秀秀忽然动了。
她向屋内走,目光闪烁,“随我……随我进来。”
她分明有所犹豫,行进的方向却毫不迟疑。
这让白玉堂感到新奇。
他的目光追上闵秀秀的背影,冷不防被展昭紧紧握住手。
“你要信她。”
南侠说。
为免闵秀秀久等,也防止她听闻,因此展昭语调仓促。
可他的目光坚定,一如他的剑意。
他说要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