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因为今日回忆起太多从前。
已经夜深,白玉堂仍不能入眠。
白日里的那场雨捎回寒意,令整座汴梁城又陷冬夜萧瑟的寂景。
无月、无声息。
屋后的池塘水影倒影入窗,映在平闇,是两三丛浮萍、与一尾不太灵光的游鱼。
他不太能像从前一样自在地翻来覆去消耗精力,同自己死磕一阵,只好借着床头的横栏起身。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使他鼻尖很快有细汗,指节用力到发白。
白玉堂披衣出门。
庭灯昏昏如萤火。
加上他有些心不在焉,因此没有发现东厢门前也站了一个与他一样夜不能寐的人。
白玉堂借着房边的长梯攀上屋顶。
因为没有月色,星河变成唯一耀眼的光,他伸手像要触碰,却忽然闭目将星夜关入眼底,毫无征兆张开双臂、背朝檐外自由地落下去。
他摔进厚厚雪地里,溅起层层雪浪。
至和二年,十二月,严冬。
世间在这一日彻底变得怪诞不经。
大雪与严寒,令长街上渺无人迹,天地是静默的,寒风的啸叫像响在万里之外,年轻人在极致寂静里,才有片刻觉得自己活着。
起初,自己给自己诊出滑脉时,他只以为是食滞或热症。
但当别的一些表征清晰到他无法忽视的时候,白玉堂其实很……
他猛然闭目。
入眼的雪花十分冷,冷得他心室都颤栗。
便因此,腹侧的刀口更灼热到刺痛。
他想将这不明不白的鬼东西挖出来,可鲜血涌出来那刻,白玉堂忽然无比清醒。
他或许会死。
而他凭什么要为它用自己性命冒险?
烈酒浇上伤口,剧痛令他颤抖,痛苦被生哽在喉头。
年轻人却发狠地笑起来。
什么都别想击垮他……别以为这样就能击垮他。
至和二年,大寒。
他登上状元楼,从瞭窗坠落,与霜雪同去,苍穹近在咫尺,他伸手触碰,却隔水握住次年三月的漫天星辰。
顷刻间,天地倒置。
他被牵握出水,星汉哗然如大雨跌落,池塘中水波一圈一圈将天幕推荡得粉碎,在天空与“天空”之间,玄青衣裳的男人慌乱涉水,牢牢握住白玉堂手腕。
他破水而出那一刻,展昭像隔着时光,紧紧抓住那年寒冬坠落状元楼的年轻人。
朗夜,亥初。
两个不眠人。
明月匿迹近半宿,此刻忽然现身,悄悄流淌进池中,搅得满池清辉。
白玉堂身在里面,不肯同展昭一起上去。
展昭一时没有牵动他,疑惑回头那刻,忽然僵住。
他意识到什么,头颅僵着,半晌又转回去,望着黑魆魆陷在暗处的房门,更用力地握了握年轻人的手,引着他,一步步走上建在水上的屋廊。
他一步也没有回头。
展昭很显然知道白玉堂介意什么。
因此不看不问不提,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们都知道。
自欺欺人啊。
展昭推门、迈进屋内那刻,白玉堂望着生于足下的畸形影子,也正漠然道:“我回去找过罗彤云。
“在知道……之后。”
问题出在哪里呢?发生这样荒诞无稽的事。
起初,他怀疑合昏散。
或许滑——那个古怪的脉象——只是合昏散带来的症状之一。
在身体的表征真正明晰到无可置辩的地步前,白玉堂抱有这样的侥幸。
总之,绝不会是那个荒谬怪诞的可能。
找罗彤云是最下策,但那时他已别无他法。
然而罗彤云已不在白马津。
该是意料之中。
她树敌众多,当然不可能留在一座已然被发现了的宅院里等待下一批仇敌。
“别担心。”可展昭说,“我来找到她。”
他已换下湿衣,在座前蹲下来,取布巾擦净年轻人的双足,灯影交织,光从展昭硬朗的眉骨一路淌下去,照亮鼻尖,却使双目陷进暗调以内,莫名有肃杀的萧索冷意。
白玉堂没有错失这一瞬。
展昭想要杀了罗彤云。
在身中合昏散的当夜,他尚且留罗彤云一条性命,却在时隔数月的这个深夜,真正动了杀念。
白玉堂沉默地望进烛光照不到的昏暗里。
其实他们想的都一样。
这是一个……需得用一生去保守的秘密,它不堪且怪诞,不论用怎样隐晦的方式去问询罗彤云,都终究留下蛛丝马迹。
避免她醒悟后怀疑。
避免她将来哪一日当这做谈资讲给旁人听。
世间唯有死人是最忠诚的守密者。
又或者,秘密的所有者至死闭口不言。
而他早有决断。
白玉堂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必了。”
不必了。
他已经为此囿困至久。
从那时至今,他恨过展昭,也试图杀死过“它”,钻了牛角尖,想着,若非展昭废了罗彤云的修为,他何至于剑走偏锋,落到这个窘迫境地。
合昏散的困局未解,腹中竟还无端多了一个鬼怪东西。
时时提醒自己异于常人。
那一段混沌时日里,怨憎是他的心腔血液,编织成一副仇与恨的罗刹面目,佐酒饮着怨天尤人。
可这分明很没有道理。
由始至终,所有的选择皆是他自行决定,甚至为此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没有与展昭商量,没有经由他同意,一厢情愿地转圜、憎恨。
韩彰来信,说展昭失却记忆,催他回京;又问:去向哪里,因何不归?一连急信四五封,直到最后,二爷手书,说南侠吐血昏迷,或不久于世。
末尾多此一举,添说:昏迷前,依稀是记起他。
“我不想回来。”白玉堂说,“甚至想,你死了才好。”
不止展昭,还有罗彤云、与来信令他知道南侠现状的韩彰,甚至于这诡怪人世,通通覆灭才好!
全都该死……
全都该死。
他陷入回忆,整个人便也摔到过去里,仇怨的恶火从骨缝里钻出来,它仿佛从未熄灭,一星火苗就引爆熊熊烈火,烧得他容色都阴沉可怖。
半晌,却忽忽怅然若失,长睫低敛。
自欺欺人终归要醒的。
当冲动冷却,理智不战而胜,怨恨自此立不住脚。
那本来就基于“它”扑朔迷离的来历,但倘若就连这也变得经不起推敲。
“后来我想了想,大抵上,它与合昏散也是没有关系的。”
灯芯没人挑,歪歪倒进蜡泪,周遭那点昏昧的光亮便进一步向黑暗里塌陷。
他望灯火太久,以至于垂目凝视南侠时,那憧憧如鬼火的影像紧紧跟随而来,令白玉堂一时间难以看清展昭此时面目。
年轻人用力眨了眨眼,终于放弃了。
他阖目,将浑身重量卸在椅中,自嘲道:“从前合欢宗凭借**引胡作非为多年,都尚且没有这类荒谬的传言,岂会到了我这里,便多出这么一条‘神奇’药性。”
于是二十来年认知坍塌如瓦砾碎石。
那不知所谓的仇恨一夕间没了立场,显得无比可笑。
那其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在这个月比夜还深远的夜晚里,面对展昭,那个如鲠在喉的疑问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兄长。”年轻人轻声问,“我是怪物吗?”
像蓦然一支利箭贯穿双耳,令展昭猝然不能听见任何声息。
尔后慢慢有痛彻心扉的寒意从心腔炸开,迟钝如灵魂离窍,不知此身何在,以致四肢百骸僵死,连声音都失去。
春末的寝衣不算厚。
只要轻轻一握,就败露年轻人有别从前的腰身。
或许因为男子到底有别于女子。
它其实并不明显,也算不上多么突兀,可碍不住他们心知肚明,便无法去忽视。
不看、不问、装聋作哑——
就真的能若无其事吗?
沉默的深夜让这一刻漫长得像已经历经六十年光阴。
终于展昭左膝压下来。
他单膝跪立,揽他进怀里。
我陪着你。
展昭心想。
我陪着你。
他分明一字未言,白玉堂却好像已经一字不落全听得分明,以致长久以来的介意都仿佛有瞬间被抚平。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它仍然在那里,此生、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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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义与船商谈妥了启程的时间。
很紧,就在第二天卯初,预计由汴河南下到扬州,再转航西行。
时间是白玉堂定的。
彼时白昼,天光正盛,白福在收拾行囊,展昭见后,在西厢耳房内找到正雕刻机括的白玉堂。
“这两日就走。”年轻人回答说。
他拂去木屑,取下博古架上的袖箭筒比划两下,重拿起凿刀。
展昭又问:“去哪?”
白玉堂默然很久,才道:“蜀地,或更西边。”末了,自嘲一声,“越远越好。”去全然陌生之地,等着它来。
南侠忍不住握紧了手。
他很想抱他。
可终究展昭也只说:“如何去?”
白玉堂便向马厩方向撇了撇头。
“太颠簸。”展昭并不同意,“我让展义去赁船,走水路,快些。”
话落稍顿,明显是仍有话说,却欲言又止。
他鲜少有这一面,引得白玉堂狐疑,“有什么话不能讲?”
这是间光照比起明间分毫不输的耳房,今日暖阳、微风,由四面八方团团涌入,年轻人在其中回首抬目,眼睫是摇摇欲坠一点淡金暖色,便令南侠蓦地失神。
依稀是六年前那一日,天光也正好,是暖阳、微风、与命运交集。
他坐在潘家楼内饮酒,听见楼梯响动,就转头闲看。
那是毫无防备一眼张望。
但见一少年公子拾级而上。
便霎时间,天地骤明、四野皆寂,如春光乍泄。
那一年,南侠约二十有三。
有幸得见人间最盛艳景致。
当时那少年公子于南侠而言是天上月,而今他登琼楼,与明月咫尺之遥,不由自主说:“没什么。”可又讲:“只是……我想与你一起走。”
白玉堂顿时怔一下,眉头渐渐有一道浅褶,“衙里你要怎么交差?”
“我领了件差事,能离京久一些。”展昭没有详说。
但白玉堂任职开封府三近四载,对那些规矩条框十分清楚,因公离京限制颇多,长短都有限期,哪会如展昭讲得那样自由,假公济私是大罪,让人捉到把柄岂会落得好?
因此他拒绝:“用不着。”他不再看展昭,专心雕刻起那副机括,“我会给你写信。”
可这已经不是南侠想要的。
他垂目,默然两息,还是走到年轻人跟前蹲下,再一次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他凝视白玉堂,声音低下来,轻声问:“好不好?”
白玉堂没说话。
他盯着被按住的刻刀,有半晌,才终于抬目望向展昭,“能离京多久?”
“限期一年。”展昭眉目一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白玉堂就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