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嫣离又去上了两天班,也渐渐熟悉了周萍圆和店长两人。她的态度也慢慢转变,从对这两人深恶痛绝,感觉这两人都是“蠢货”,到感觉这两个人都还算是好人,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辞职了。
店长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马上给她台阶下:“这七天试用以后呢,你可以转正了。先不急着离职嘛。我知道你可能比较忙……但你可以来当小时工,我按小时给你付钱,每天你随便抽两个小时,怎么样?”
店长盘算着说,“毕竟这工作量也不算大,还有周萍圆在这里。这两个小时呢你工作一小时,另外一小时教教周萍圆点东西。”
店长叹了口气道,“周萍圆不容易,你平时也多照顾她一点。”
陆嫣离虽然心里隐隐对周萍圆的身世有些猜测,但她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眸去看店长。
店长也是个憋不住嘴的,看陆嫣离想知道就忍不住当祥林嫂,偷偷和陆嫣离说了。
周萍圆是家里的长姐,下面还有个妹妹。父亲前几年尿毒症去世了,妹妹这几年也得了尿毒症,所以需要每周都去透析。
她的家里不过是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哪来这么多钱给妹妹治病?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年轻的大女儿身上,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给大女儿买了一张北去的车票,让她来大城市打工。
至于家里,则是母亲全权照料。从买种子,到播种,到收麦子,千斤的担子全挑在母亲一个人的肩膀上,那个女人也一声不吭。除此之外,喂鸡喂鸭,养羊养牛,但凡是能赚到钱的农活她都做,据说那双手比不少男人还有力。
但尽管如此,也只是堪堪维持一家的家用,没钱自然也没有送两个孩子去读书。周萍圆早早辍学和母亲一起种地,帮忙着照料家务。
随着妹妹的病越来越严重,种地的钱不够了,在二伯的劝说下,周萍圆才一个人来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打工。
“你也看见她每天都吃的是什么了吧?全是白米饭拌辣椒。唉,有时候我于心不忍,把食堂卖不完的菜给她,她就感激涕零。这姑娘心思单纯,也有力气——但光有力气挣不到打钱,得有手艺。”
店长叹息着摇头,“有力气最多去卸货,她之前也就是干这个的。但是往往忙活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还累。所以我把她调到这个部门,也专门又应聘了你。”
店长忽然睁开眼睛看着陆嫣离神神叨叨道:“其实我一看你就觉得你面善,是个好人。哦除了嘴闷毒了些。我主要是想让你带着她,帮帮她。很多事情……毕竟我也是男人,我教她不方便,别人也会有闲言碎语,这对她都不好。”
“我可没说我是大善人。”陆嫣离有些警惕道,“少道德绑架我。”
店长则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她是真的单纯,搞的我开始想忽悠她做苦力都不好意思。她每个月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就一点点,生病了也舍不得吃药。而且是农村来的,普通话说的也不标准,听说和她一个寝室的其他几个员工多多少少也有些看不起她……”
店长继续絮絮叨叨道,“真的就是一个苦命人。唉,我看不得她这么受罪。陆小姐你行行好,没事多教她点东西。说不定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呢?”
“改变命运”这四个字说的轻巧,可落在具体的人和事情上就沉重如山。陆嫣离想说她自己也不过是被五指山压在山下的孙猴子,自己早年父母离婚,最近父亲去世,也能说的上是“命运多舛”,又哪有那么多力气帮别人“改变命运”呢?
可她对上店长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睛,想起周萍圆那质朴的神色,又说不出话了。
可能她还有一丝没有泯灭的良知,看不得这样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跳进生活的绞肉机,还想当个好人吧。
陆嫣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说:“我尽量吧。”
思索再三,陆嫣离还是在这家店里留了下来。尽管和周萍圆以及这个店长的接触只有短短一个星期,陆嫣离表现出了难得的优柔寡断。
同时她成功地靠着雅思成绩在一家机构里当了老师,专补一对一。她现在手下有好几个学生,大抵都是准备出国的少爷公主,被家里人押着来学英语。
每每看到那些稚气和不服气的脸庞,她都会想起过去的自己。但现在她的身份早已从陆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变成了“陆老师”。
机构的人这么喊她,学生这么喊她,学生的家长也这么喊她。她今年十七岁,和外人报的是十九岁,但每每听到别人喊自己老师,都感觉自己真正地像个大人了。
那种“感觉自己很小”和别人口中的尊称让她有一种很强的割裂感,但她努力去让自己适应新的身份。她“长大”的太快了,她闲下来的恍惚中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毕业的高中生了,已经到了要真正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依靠别人的庇佑了。
她每天做完教培回家的路上就会来到超市,她让周萍圆先做工作,再把问题攒给她,晚上一并解决。周萍圆很听话,学习态度也比教育机构里那些拽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好很多,所以陆嫣离也愿意教她。
——没人能拒绝这样一个苦命但力求上进的人,而且周萍圆还额外真诚。
暑假渐渐地过去,陆嫣离撞大运被陆何散同一所学校录取的,但是被调剂到了化学专业,一个网传“四大天坑”的专业。
老实说陆嫣离并不在乎自己的专业,她已经在逐步的工作中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按部就班赚不到大钱。虽然化学专业看着是“天坑”,但其他专业又能好哪去呢?
就算是热门的计算机,老老实实读大学读研究生,撑死了每年多赚的也就小几十万。在陆嫣离宏大且天马行空的心理构想里,这些钱不过是个小小的零头——毕竟这些钱的确也就只够买她过去的两三个包。
她要的不是什么香饽饽专业,她要的是在自己的专业,在自己的生活中“另辟蹊径”。她要的是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在自己的专业里做的“最好”。
陆嫣离每天白天在机构,晚上去超市再干两个小时,收入竟然和陆何散做家教不相上下。陆何散佩服陆嫣离的同时,心里难免又有些落差,开始暗暗和妹妹较劲儿,想方设法地想在别的方面做的更多,做的更好。
比如那个还在蛋壳里随时准备孵化的工作室。
大致的题材和方向已经定下来了。几个人开了几次会,就着具体的细节商讨了一下。程西西最后拍案决定这个游戏直接上线,收费点放下游戏的卡面和皮肤里。
这意味着马阳生的活儿会很多。
几次见面,马阳生已经不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奶油小生,整个人像是朵蔫了的马蹄莲。他如今也懒得天天化妆擦粉了,好在程西西还没有看厌他那张脸。
确定方向和游戏的基本玩法后,舒玉虹则是又不分昼夜地写起了程序。她准备在暑假把这些事干完,研究生开学好投入到新的事情上去。
舒玉虹的“卷”是出了名的,她可以一天只睡六个小时,除了吃饭洗澡剩下的时间走坐在电脑前敲代码。她的那一部分完成的快,整个项目的推进就快,其他人的动作跟着也就要快。
陆何散每天除了做家教就是跟着敲代码,他现在也在疯狂地学习C++。
原因无他,舒玉虹虽然说了帮他们写代码,但是她和程西西说过最多帮她做一两个游戏,后续的程序员还要另请高明。
可从哪来钱另请高明?只能陆何散这个瘸腿将军硬着头皮上了。他一边学习编程语言,一边开始着手准备工作室的申请资料。
工作室的法人、负责人、测试人员,管理人员都是程西西,舒玉虹则是暂代的设计师和开发人员,马阳生也既是美工又是开发人员,陆何散则是市场营销人员,以及替补的设计师和开发人员。
由于每个人都身兼多职,不太好具体区分每个人干了什么,大家就和稀泥地搅在一起干。舒玉虹不要股份,她只说游戏有盈利结现钱就可以,同时找程西西要了一个“人情”。
因为程西西还自掏腰包拿了两万块钱出来当启动资金,租了个便宜的办公室。股份就按程西西50%,马阳生和陆何散各自25%分配了。
这个工作室成立地潦草又简陋,注册的一千块钱费用还是大家A的,各种材料更是陆何散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门,银行,税务部门,消防部门等等一众地方跑断了腿才勉强干成的。
工作室的名字他们也想了好久,因为程西西名字含“西”,马阳生名字含“阳”,开始还叫过“夕阳工作室”。但又觉得“夕阳”不吉利改成了“朝阳”,但这个名称已经被占用了,他们只好再想别的。
最后决定叫易达工作室。所谓“易达”,是“容易飞黄腾达”的缩写,而且听着比较像样,和几个人的名字都没关系也就相对公平。
这个名字报上去以后又是几经辗转,终于在九月初拿到了营业执照。
暑假就这么匆匆过完了,对于陆家兄妹来说根本不是休息喘气的时间。
陆何散忙起来把许原言也彻底抛之脑后了,虽然依稀记得他和张海涛都是八月份就回去,但是他那天给家教请了假,和约好的人在税务局盖章,实在走不开,连给两人送行都没做到,更别说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了。
果然,爱情是个奢侈品。人只有闲下来且有钱的时候才有精力去捣鼓这个东西,才有闲情去为了另一个人哭哭笑笑,许下海誓山盟。
那天晚上陆嫣离得知许原言走后,开始叹息陆何散抓不住时机。陆何散到不觉得遗憾,在这些忙碌的日子里那份暧昧青涩的感情早就淡的可以泡水了。更何况同性恋本来就是“不伦不类”,这样的禁忌之果中途夭折也未必是坏事。
眼下他的新欢是“易达工作室”,这才是他真的大宝贝。他前前后后不知道砸进了多少心血在里面,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远比谈恋爱多多了。甚至这次的程序他也帮忙写了不少,就更感觉这个游戏就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是他血肉、时间和生命的一部分了。
游戏还没发行,陆嫣离和陆何散先开学了。
陆嫣离要面临她取经路上最艰险的一难——军训。她在选国内大学时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短短三个星期的军训抽干了陆嫣离的精气和力量,夺走了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白皙细腻的皮肤,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黑妞”。
黑的均匀倒也罢了,她还能打扮打扮自己当一个“黑皮辣妹”。但她已然变成了一只“暹罗猫”,脖子和锁骨处圆形的衣领分界线让她痛骂每一个防晒霜厂家。
——当然,这也不怪人家厂家。毕竟如果没有涂防晒肯定晒的更惨。厂家已经尽力了,但又怎么能完全和毒辣的太阳抗衡?陆嫣离不仅要求防晒功能强,还要求透气省得闷痘,军训后她的皮肤还算是光滑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的她和陆何散双双申请了助学贷款,抹不开的面子在这个疲惫不堪的暑假总算是“抹开”了。两个人暑假几乎一直是在工作,切身体会了一把“赚钱不易”,和讲课讲的嗓子冒烟,写油水笔的字写的手指脱皮比起来,还是闭上眼睛不要面子交张申请表来钱快。
陆嫣离大学开学了以后,机构那边上课的时间安排在了周末。平时下午下课了之后她就坐地铁去那边的超市继续给周萍圆讲东西。
从最开始的和做报表有关的知识点,到后来直接给周萍圆讲初中教材和高中教材。陆嫣离感觉自己简直是呕心沥血,她讲到最后都不是为了店长给她的那块儿八毛去讲了,而是为了自己悲天悯人的情怀。
——她能看得见周萍圆在变得好起来。
周萍圆在超市的薪水翻了一翻,人也变得开朗爱笑。涨薪水后,在陆嫣离的怂恿下在路边摊买了两套新衣服和一只口红,一到超市举办活动就会怯生生地穿上新衣服再涂点口红。
她的生活像是有盼头了很多,每天早上都会起来读英语——她听说英语学好了以后可以去当超市里的外贸管理人员,那个工资更高。
她甚至试探性地问陆嫣离自己能不能去参加成人高考,能不能也去和陆嫣离一样读大学。
陆嫣离听到这话简直是要感动地留下两道眼泪来。
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正在努力地通过知识改变命运更让人快乐的事情呢?陆嫣离每次看到周萍圆对她留的问题都对答如流心里也止不住地替她高兴。
起码她的心血没有白费,她这些天的付出都实打实地落在周萍圆身上,让这个女孩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地开出了花朵。
这天,陆嫣离像往常一样坐地铁去那边的商场。她在地铁上戴着耳机听英语,她雅思七点五分,英语申请过了免修,之所以还在看英语,是在想一会儿该怎么教周萍圆。
她到超市后,像往常一样拿着书准备给周萍圆“上课”时,周萍圆却先一步掏出了几样东西。
“你之前……和我说束脩。”周萍圆还是有些拘谨,些吞吞吐吐道,“我和店长打听过了,你在外面给别人一对一都要两三百一小时哩,我给家里打过钱后手里实在没钱……”
陆嫣离挑挑眉,看着周萍圆。
“马上秋天了,所以……我织了点东西,想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周萍圆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都快低的难以听到了。陆嫣离的视线却是落到那几件东西上,赫然是一件针织毛衣,一条针织围巾,一双针织袜子,和一双一针一线纳出来的棉鞋。
她把那几件毛线织的东西拿起来,用手指轻轻抚摸着。
毛线相当柔软,针脚很密,看得出织的人付出了很多的心血,甚至毛衣上的图案都是模仿着陆嫣离平时的穿衣风格织的,颜色也挑的是陆嫣离喜欢的颜色。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周萍圆像是有些忐忑道,“我知道这些衣服不算好看,如果你不喜欢……”
陆嫣离心里高兴的像是有喷泉在奋力喷着,但她咳嗽了两声拼命压制着面上的兴奋。她本来想说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但话到嘴边却别扭地变成了嘟囔:“哎呀你织这些干什么呀,多浪费时间……”
“我……”
眼看周萍圆越来越犹豫,竟然有把衣服拿回去的架势。陆嫣离马上把这些针织品照单全收,生怕周萍圆反悔了似的装进包里。
“不过为师还是非常满意的,难为你一片孝心……”
说完这句中二无比的台词,她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割掉。许是暑假和陆何散在一起呆久了,她现在讲话也有了几分陆何散的油腔滑调。她“呸”了两声,小心地把书包的拉链拉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萍圆道:“还是谢谢你……我还是‘比较’喜欢的。”
她是真的真的很喜欢。
喜欢那条柔软的围巾,喜欢那一片赤朴素的心意,喜欢周萍圆的知恩图报,喜欢看见这个女孩的脸色扬起微笑,喜欢她能憧憬自己的未来——一定是霞光无限好。
陆嫣离和周萍圆寒暄几句又开始切入正题,开始继续教她高中的知识。她盘算着马上十月份了,打算看看能不能给周萍圆报名成人高考。虽然到高考那时候周萍圆只囫囵吞枣地学了一年初高中的知识,应付不了高考,但陆嫣离还是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报个名,就当是让周萍圆提前适应。
尽管周萍圆还有很多顾虑,陆嫣离却是一一帮她打消。她给周萍圆详细讲了国家的助学贷款等等项目,以及她如果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就可以出来当家教的时薪等等。
她看见周萍圆眼里的企盼,所以挑着大学里好的一面说给她听。她有些不忍心和周萍圆说自己大学生活的鸡零狗碎和一堆让人心烦的事情,只是巧舌如簧地用语言给周萍圆构筑远方美好生活的图景。
她想让周萍圆对未来充满向往,对知识充满向往。她想让周萍圆摆脱原生家庭告诉她“女孩子读书没用”的想法,告诉周萍圆可以干一切自己想干的事情。
毕竟周萍圆也不过二十出头,还是很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