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安从奉山书院打道回府。
下午时,底下人将她吩咐新打的那块玉牌送了过来。
所用玉料正是那日她同百里若一起去库房时挑中的那块墨绿翡翠。
怡安打开巴掌大的红木匣,翡翠玉牌静静地躺在其中。
玉牌被制成约莫二三指宽,牌面平整光滑,不经雕琢,仅打磨抛光,展现出料子本身细腻的质地和浓郁纯粹的色泽。
玉牌上拴着一根编织绳。
怡安捏着绳子将玉牌提起,悬在空中端详。
这玉牌并非是给她自己做的,从一开始她便打定主意将此物送给陆策宣。
因是赠礼,所以格外用心些。
怡安曾想过自己绘制牌面,再交给工匠雕刻。她尝试绘了山水图、鸟兽图,却都觉得与陆策宣的气质有些不合。
最后,她选择了最简单的、不经雕琢的无事牌。
望一眼浓郁的玉色仿若身临一汪深邃的渊潭。墨绿玉牌沉静内敛的质地与陆策宣再相配不过。
如瑜在旁看着,从怡安尝试亲自绘制牌面时她便猜出此物是要送人,她揣测道:“殿下这玉牌是要送给何人?”
玉牌的大小,若是女子戴上则失之秀气,应是给男子的。
“陆将军、陆小公子?”
“应是送给将军的吧。”如瑜最后敲定人选。
陆析雨年纪太小,青涩的气质还压不住这么大的玉。
怡安颔首承认,她将玉牌放回匣中,合上。
她思索一二,而后问起,“将军是在书房?”
如瑜点头。
“现在给他送去吧。”怡安打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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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避嫌,这是二人成婚后,怡安第一回来陆策宣的书房。
书房周围肃静,院门口有两名将官把守。
他们见到怡安时恭敬行了礼,而后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该直接放行还是先通传一声。
怡安不欲为难他们,她温和道:“你们先进去同将军说一声我来了。若是里面不便说话,便让他出来,我在那边的亭子里等他。”
“是。”二名将官如释重负。
“走吧。”说罢,怡安带着人移步去附近的凉亭等候。
亭中。
怡安支着脑袋看亭外春色盎然,茵茵青草,黄蝶翩跹。
“那二人也太没有眼力见了!”百景显然对让怡安干等之事愤愤不平,“殿下纡尊降贵过来,还敢让您在外面吹着风干等。”
怡安漫不经心道:“不是我主动要过来的吗?”
百景道:“还不是他们太没眼力见,殿下又仁恤!”
“不必为难他们,在其位忠其主。”怡安手指点点下巴,她道,“将军有不能让我知晓的东西,我亦有不欲让他知晓的事,也会有需要你们替我拦着他的时候。”
百景撇撇嘴,“那怎能一样?您是公主,他是臣!”
怡安闻言笑着抬手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不语。
索性,陆策宣并未让她久等。
不多时,便见他从院里走出,正阔步向她们走来。
陆策宣步入凉亭,他上前牵起怡安的手,问:“殿下怎么来了?”
怡安借着他的力道起身,从容道:“有东西想给你。”
陆策宣没有松开怡安,他道:“去里面说话吧。”
“书房重地,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吧?若是有,就在此处说也没关系。”怡安道。
陆策宣出来得这样快,若有什么不便示人的机要情报,恐怕也来不及妥善收整。
“没有。”陆策宣坦然道。
他牵紧怡安的手,“走吧。”
怡安跟着他往书房的方向去。
经过院门口时,陆策宣停步,他扫一眼门口二人,“往后殿下过来,不必通传。”
“是!”两名将官正色应声。
怡安付之一笑,跟着陆策宣进了书房。
陆策宣的书房与沿袭了他从前寝居的风格,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案上摆着两份摊开的文书,其余卷宗堆叠得整整齐齐。
怡安见到地上躺着一支笔,她弯腰捡起,笔头的墨还是湿的,她将笔递给陆策宣。
他接过,放去了桌上,“方才在处理军务,出门时不慎碰着了。”
怡安则点头,她仅瞥了一眼书案,便将目光放去了别处。
书房被一张屏风隔成两部分,外头是处理公务和议事的地方,里面应该便是陆策宣休憩的地方。
怡安移步,绕去屏风后面一观。
屏风后有一张窄榻、挂衣的龙首架、洗手的盆架,以及……
怡安眨了眨眼。
陆策宣在她身后握拳抵着唇瓣清咳,他道:“你本不常来此,我想着挂在这应不会叫你不自在。”
怡安幽幽回首道:“看来将军真的很喜欢这副画。”
那副二人的画像,被陆策宣从寝居取下后,竟又挂来了书房……
“要我取了吗?”陆策宣被怡安盯得略有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不必了,怎好让将军一再‘割爱’。”怡安调侃。
陆策宣撇开脸,生硬地岔开话题,“殿下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怡安点头,她从袖中取出红木匣,递给他。
陆策宣接过,他缓缓打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玉牌。
他抬眼,目光闪烁。
“上回在库房瞧见这块料子,便让人制成了无事牌,给将军戴正合适。”怡安道,她伸手从匣中将玉牌取出,“我给你戴上?”
陆策宣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后轻声道:“好。”
他垂眸,在怡安身前缓缓低下头。
怡安双手捏着绳头两端,环住陆策宣的脖子,替他将玉牌系上。
“好了。”
陆策宣这才直起身,这是他第一回戴玉石首饰,玉牌被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他道:“很好看。”
怡安问:“喜欢吗?”
“嗯。”
怡安见他低敛眉目的样子,不知怎的,竟有些想去摸他的头。
好在,忍住了。
她清咳一声,道:“你喜欢便好。”
陆策宣闻言又重申一遍,“很喜欢。”
怡安忍俊不禁,心想,给他送礼倒是挺有意思。
东西送到,怡安遂道:“将军还有公务需处理,我便先回去了。”
她见陆策宣提步要跟来,又补充道:“你忙吧,不必送了。”
陆策宣这才点头,目送怡安离去。
他的手仍握着墨绿的玉牌,一遍遍轻轻摩挲,将冰凉的玉牌捂得温热。
-
怡安合上门,正欲离去,恰好遇见陆策宣的两位门客进了院子。
穿黑衣裳的是从前见过一回的钟淡月。
钟淡月身旁还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衣文士,他生得年轻,面容俊秀,眉目和善,像是自带一种悲天悯人的气度。
二人见到怡安,一时微怔。
紧接着便迅速行礼。
“见过殿下。”
白净秋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上拱手作揖。
有的人头低得再下,也叫人轻易瞧得出他的傲气。
有的人虽是坐着,却不会叫人觉察半分不敬。
怡安目光落在白净秋的腿上,她温声道:“不必多礼,这位便是将军身边的白德清、白先生吧?”
“正是。”白净秋正色道。
他道:“区区不才,怎担得起殿下的一句‘先生’。”
怡安一笑,朱唇轻启,“躯残可谋天下事,白衣仁心策无双。”
“白衣军师运筹帷幄、制敌万千之名如雷贯耳,谁人见了不道上一句‘白先生’。”
白净秋垂眸拱手道:“殿下谬赞,在下惭愧。”
“先生过谦了。”
怡安无意与他过多周旋,拂袖道:“既是来寻将军的,本宫便不多打搅了,先走一步。”
白净秋忙道:“恭送殿下。”
怡安离去,而白净秋身边的钟淡月至始至终被她无视了。
白净秋不需看也知钟淡月的神色会是多么难看。
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心道这位怡安公主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他抬头对钟淡月道:“我们进去吧。”
屋里。
陆策宣正身坐于案前,仍在埋首处理公务。
“将军。”白、钟二人进来。
陆策宣头未抬,只道:“先坐吧。”
钟淡月引了把椅子,落座。
他手放于膝上,试探着开口,“将军,我与净秋进来时,碰见了那位殿下。”
“嗯。”陆策宣应了一声。
钟淡月继续道:“将军的书房里所放文书卷宗皆是军国要务,不可轻易泄露。若叫她、时常走动于将军书房,是否不妥?”
白净秋不想钟淡月这么快便发难,他想着息事宁人,便出声圆场道:“你也说了,这里放的是军国要务,那位殿下作为一国公主,更不可能做出耽误家国之事。”
“况且,军国无私。将军做事光明磊落,若是遮遮掩掩,反倒叫人怀疑是哪处徇了私。”
钟淡月目光与话语依旧锐利,“军国无私、将军无私,这两件事不假。但偏偏就是怕有人见得将军事事妥帖、事事无私。”
他眯起眼,“若是有心之人为了拿住将军把柄,不惜误家误国也要故意惹出事端,栽赃陷害……”
“阿厌。”陆策宣出声打断钟淡月的话,他的目光从文书上抬起。
“是。”钟淡月应声。
陆策宣淡淡道:“你与殿下结怨,其咎在你。”
“殿下虽不喜你,却从未在我面前编排过你的不是。”
这一回,钟淡月终于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