徬晚时分,他们才回到府上。怡安困极,不待用过晚膳便沉沉睡去。
她不知睡了多久。
醒时,天已全黑。
“殿下醒了。”如瑜掌灯进来,替怡安倒了杯温茶润喉。
“什么时辰了?”怡安问起。
“快戌时了。”如瑜将两边的床幔挂起,扶怡安起身。
她取了外袍替怡安披上,“将军先去书房处理公务,他道待殿下醒来再一同用膳,奴婢让人去知会将军。”
“好。”怡安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茶入口,沁润略有干涩的喉咙。
她按住身上的外袍往外走。
“噗——”
蓦的,怡安看见了什么,被茶水呛到,剧烈咳嗽,“咳咳咳……”
“殿下、殿下,慢点儿。”如瑜忙扶住怡安,帮她顺气。
怡安抹去唇边的水渍,颤巍巍地抬手一指,“那、是谁挂上去的。”
只见灯架旁多出了一副画,幽幽烛光映出画上两人栩栩如生的面容。男人玄袍加身俊美威严,一双凤目凛冽地直视前方。女人丹衣烈烈贵气天成,朱唇噙笑漫不经心。
画师笔法娴熟,着色干净,极其传神。若非画上人是怡安自己,她也愿意欣赏此画……
“是将军。”如瑜答话,她眨眨眼,“将军回来后在屋里走了好一会儿,钻研将画挂在哪里合适。他本是挂在外间,最后又挂到里面来了。”
怡安闻言一噎。
晚膳时。
屋里添上几盏蜡烛,将餐桌照亮。
“我睡得久了,叫将军等到现在才用膳。”怡安温声道,“下次可以不必等我的。”
陆策宣答:“处理起公务,也不觉饿。”
话落,他安静地动筷进膳。
怡安则欲言又止。
她脑中还记着画,一时有些食不知味。为了用好这顿膳,怡安还是选择开口,她笑问:“将军……怎想到把那副画挂去灯架旁了?”
陆策宣抬眼,认真地同怡安讨论,“你觉得挂别的地方合宜些?”
对上他的目光,怡安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没……”
陆策宣敏锐,很快捕捉了怡安的真正意图。
他问:“你不喜欢?”
怡安老实道:“有点怪。”
“哪里怪?”陆策宣问。
怡安无奈地抬手扶额笑道,“大抵是在屋里起居,要终日对着自己的画像,便觉得有些怪异。”
陆策宣听完后平静道:“那便取下来吧。”
怡安目的达成,连连点头。她道:“是了,画像再真,也比不过本尊。这屋里就住着我们两位本尊,何需看画?”
“你说得是。”陆策宣夹了一块淮山放入怡安碗中。
-
这日清晨,拂晓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寝居中静谧暖和。
陆策宣开了一扇窗,湿润的风混着泥土的气息吹进来,几滴小雨滴在窗柩上。
他目光沉沉、无波无澜地观着细雨,独坐在窗前擦刀。
金刀出鞘,他手掌托着白棉布细致地顺着刀刃而下。
一遍遍擦拭。
“这把金刀似是从不见将军用过?”
这时,身后传来怡安的声音。
她是被雨声吵醒的。
未惊动百景几人,她自个取了件大氅披上起身,素净的面容尚未梳洗,乌发披散。
怡安走自窗边,倚在窗柩上,夹着细细寒雨的凉风吹在脸上十分舒服。
陆策宣耐心地同她说起金刀的来历,“这刀是王爷所赠,据说是他封王之时先帝赐下的。当年,他将定远军虎符与这把金刀一同交给了我。”
怡安察觉,他对定远王夫妇的称谓一直是“王爷、王妃”。
这倒是不难理解。
陆策宣流落在外近二十年,是当年宫变中一举斩落反王头颅崭露头角,这才得以父子相认、认祖归宗。
而后没多久,边境动荡、四国之乱始,陆策宣领兵出征。其间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父子二人培养感情。
怡安伏在窗台上,心血来潮回首问起,“在与王爷相认之前,将军姓什么?”
陆策宣眸中划过诧异,似是没想到怡安会问起这个,他定了定心神,答:“我从前姓林。”
“林策宣?”
陆策宣点头,“策宣,是养父母为我取的名字。王爷取的名字,是旈。”
陆旈。
单从替儿子取的名,亦可看出定远王在丧妻失子之前,是怀有问鼎的野心。
后来,不知是出于情感、还是避嫌的意思,陆策宣认祖归宗后只改了姓,并未改名。
怡安支着下巴道:“听闻将军的养父母不过是寻常庄稼人,为将军取的名字倒是十足有心。”
提及养父母,陆策宣眸光柔和许多。
他道:“我的名字,是当年养父提了一块腊肉,走到四十里外的镇上请先达所取。”
“山路难行,来回他走了一天一夜。”
怡安听完道:“他们定然很疼爱你吧。”
陆策宣默然点头。
怡安轻声道:“他们若泉下有知,教养的儿子能成为护国护民、功业彪炳的大将军,定感欣慰,与有荣焉。”
“会吧。”陆策宣目光望向窗外飘摇的细雨。
二人临窗听雨,聊了许久。
百景她们进来,方才发觉怡安已经起了,这才中断了二人的谈话。
怡安听陆策宣说了一些儿时的事,在他口中养父宽厚、养母仁善,都是极好的人。
因而教养出的孩子也是极好。
怡安如是想到。
她伸手接了两滴窗外的雨,岔开了话题,“听闻书院的扩建快要竣工了,本想今日去瞧一瞧,不曾想下起雨了。”
陆策宣望了望窗外的天,他道:“不会下很久的。”
“你怎么知道?”怡安好奇。
陆策宣眸低噙有浅笑,一本正经道:“经验之谈。”
怡安弯起眼眸,道:“那好,我便信了将军的经验之谈。”
她起身洗漱,换衣梳妆。
今日为她梳头的是蓝灵。
蓝灵道:“近日京中贵女皆流行起梳斜髻,我也给殿下梳一个吧。”
怡安:“嗯嗯。”
小姑娘手巧极,持着银梳,不多时便替怡安将头发挽好。
怡安对着镜子端详道:“好像是有些不同。”
如此梳发,衬得人多了几分婉约。
蓝灵一边替怡安上簪一边道:“殿下这面镜子有些小了,照得费劲,不若换一面大些的来。”
一旁的陆策宣闻言抬眸。
只见怡安所用铜镜极其朴素,与旁边华丽的妆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怡安则同蓝灵说笑,“哪就那么费劲了?你说得好似你家殿下脸很大,一张镜子装不下!”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
事实证明,行兵打仗的武将对天相的了解还是不差。
在二人用早膳时,雨便停了。
怡安见状打趣了陆策宣一句,“陆半仙”。
-
奉山书院。
怡安一行人踩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来到望仙林之后新建的院落视察。
这一回陪同的不仅有百里若、廖尘,书院的院长携着其余多名师长亦随行。
“新建的院落月底便可竣工,书院这边已在着手筹备面向寒门学子的招生考核。殿下以为可还有不足之处尚需改成?”
怡安望着崭新的院楼,问:“以后所有新招的寒门学子都是安排在此处念书听学吗?”
“并非。”院长答道,“殿下从前教训得是,书院乃治学之地,学子不该以身份为阶、有贵贱之别。”
“因而,老夫与书院上下师长商议过了,待新院建成,新旧学子混在一块听学。”
怡安回眸,只道:“单纯混而教之,可不足以实现众生平等。”
院长一噎,他补充道:“书院还有规定,凡书院学子皆需着院袍,如此一来外观上便不可轻易分辨寒门、勋贵。”
怡安闻言一笑,她摇头道:“衣袍一样了不假,可勋贵子弟穿的鞋履,皆是上好料子革成,寒门子弟有些却连布鞋都穿不上。勋贵子弟身边皆有书童随侍伺候,寒门子弟何来书童?”
院长思索片刻后,迅速做出对策道:“统一鞋履倒也不难,至于书童……老夫回去与其余师长商议,叫书院改规,今后书院学子一律不许带书童随侍。”
“罢了。”怡安思量片刻后否了这个提议,她提步向前走,“书童大多出自白身,若都不让用书童了,岂非亦是断了一批普通人家孩子读书的机会。”
“况且那些勋贵之子对待这些不久新来的寒门子弟本就有怨。若是书院改规,下令都不许用书童了,必然叫这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无所适从,心中怨气更甚。如此再激化恩怨,恐要生事。”
院长躬身道,“那殿下以为该如何是好?”
怡安止步,她回首道:“身份之别存在一日,便难以有真正的平等。但贵贱无常位,荣辱非恒守。”
“待十年、二十年后,朝中林立几位白身卿相,这些勋贵子弟明白了这个道理,面对身边的寒门同窗,便再不敢肆意妄为。”
“殿下所言极是。”院长作揖。
怡安目光扫视跟随的众师,“这个道理,不光学生需明白,诸位师长亦需铭记在心。”
“书院学子不以身份为阶、无贵贱之别,这句话亦是敬告诸位师长。”
院长闻言,立刻携众跪拜,“谨遵殿下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