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定远王妃那边派人请怡安过去一趟。
王妃在府中一贯行事低调,院门都不大出,与怡安更是相安无事。
她派人来请,怡安不曾耽搁便来了。
刚踏入院子,便见定远王妃守在门口等候。
怡安含笑问候,“王妃近来可好?”
“府中一切自然是好的。”定远王妃迎上前,牵起怡安的手引她入内,“殿下,请。”
她的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却不至于苦涩,闻之有莫名的安神之效。
二人落座。
怡安同她寒暄,“最近天气不错,王妃不妨也多出门走走,见见京中风光。”
定远王妃笑着摇头,“我在京中一无亲眷、二无友人,实在不知出门做什么好。”
怡安道:“京中开春近来宴席颇多,王妃多去走动,说不定能与意趣相投之人结缘。”
定远王妃道:“我唤殿下来,为的正是此事。”
说罢,她取出一封鎏金请柬,“我在京中虽无故交,但因王爷与将军的情面,这段时日收到了不少请柬。”
“只是我实在不善与人交际,便都客气地回拒了。”定远王妃娓娓道来,“唯有国舅府的这一封,拒了又请。这封请柬已是第三次送到我手中了。”
她将请柬推至怡安面前,“我恐若是再拒,伤了国舅府颜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才请殿下过来商议。”
当今国舅是皇帝的母舅,也就是太后的亲族黎氏。
怡安摸了摸请柬,上头镶了一片工艺精美的金叶子,华丽奢贵。她展开请柬,宴会就在明日。
怡安垂眸思忖片刻,抬眼一笑,“那便去吧。”
定远王妃闻言一怔,面露为难。
“我陪您去。”怡安握住定远王妃的手,为她定心,“听闻国舅夫人最是长袖善舞、人情练达,她交际甚广,宴会定办得很热闹。”
定远王妃这才神情一松,点头答应,“好。”
-
翌日。
当今皇帝孝顺,作为皇帝的母舅、太后亲族,黎氏可谓是如日中天、风头无两。
国舅府的宴会席面办得也是极其盛大,极尽奢贵。
车驾停在国舅府门口时,定远王妃观之不禁道:“比王府还要气派不少呢。”
怡安一笑,“王妃,我们进去吧。”
听闻二人驾临,国舅夫人早早便候着相迎了。
国舅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雍容,衣香鬓影,珠围翠绕,又生一张笑面。
在京中,怡安公主极少参加宴席,西南来的这位新定远王妃更是神秘。
一下来了两位,叫国舅夫人脸上有光,喜不自禁,“妾身见过殿下、见过王妃。”
“夫人请起。”定远王妃抬手虚扶。
怡安道:“国舅夫人不必多礼,承蒙夫人盛情,本宫与王妃前来叨扰,今日之席面果真热闹非凡。”
国舅夫人笑容更甚,“殿下哪里的话,您与王妃驾临真是叫敝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坐。”
几人说话的功夫,恰好黎寅月也赶到,她从后头唤道:“殿下。”
怡安回头,只见黎寅月从后头碎步上前,然后一一欠身行礼,“王妃、叔母。”
怡安向定远王妃介绍道:“这位是宁瑞郡主。”
定远王妃和煦地颔首。
怡安含笑同黎寅月道:“自家的席面,怎来得比我这客人还要迟?”
国舅夫人见黎寅月同怡安有交情,便将她们的座安排在了一块。
宴席外头热闹,进屋后最上座的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贵人,自持身份,要安静许多,可听雅乐吹奏之声。
怡安坐在中间,同黎寅月闲聊时,不忘关照难得出门的定远王妃。
不多时,宾客齐至,宴会开席。
国舅夫人熟络地主持着宴会,举杯邀饮,春风得意。
宴上丝竹不绝,觥筹交错。
一排面容姣好的侍女端着今日宴席的主食上,摆至各位宾客身前。
随侍的如瑜上前一步,替怡安揭开盖。
怡安定睛一瞧,盘中静躺着的是一条鱼。色皎若白银,纤长如刀,是鮆鱼。
众宾客惊呼。
“是鮆鱼!”
“这个时节竟有鮆鱼了!”
“这三月的鮆鱼、四月的河豚、五月的鲥鱼并称三鲜,乃人间至味。”国舅夫人起身介绍道,“这一批鮆鱼是门客从江南加紧运送而来,是最早的鮆鱼,故办此宴席,邀诸位贵客亲朋同享。”
此话引得席上响起一片恭维之声。
这鮆鱼保留了鱼鳞,仅用蜜酒酿、清酱腌制,再装盘清蒸。
“果真鲜美。”
定远王妃尝过后,不禁赞叹。
“桃花流水鮆鱼肥,正是江南好风物。”怡安笑道,她也拿起筷子夹上一块白肉放在勺中,再送入口中品尝。
果真肉嫩鲜美,肥香不腻。
蓦的,旁边响起定远王妃的低呼。
“怎么了,王妃?”
定远王妃指着盘中的鱼道:“这、这鱼腹中……有一颗珍珠!”
众人闻言大为不解,这鮆鱼腹中为何会有珍珠?可一看,又果真。
“哎哎。”国舅夫人款款起身,她脸上浮现酒后的酡色,娇笑道,“是我那顽劣的孙儿,昨日取了一匣珍珠去喂鱼——”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神色各异。
为保留鮆鱼的身形完整,在处理时不去鳞、不开膛,仅用筷子从鱼鳃处卷出鱼肠,叫珍珠也留在了其中。
怡安端了一杯茶送到唇边,似笑非笑。
珍珠喂鱼,是稚童无心之失,还是真奢靡无度?
一旁的黎寅月则面露尴尬,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便低声同怡安道:“叔母她就是这样,行事高调、爱出风头了些,但没有坏心……”
黎寅月话音刚落,便见国舅夫人眼珠子一转,又道:“想来今日有不少珍珠藏于鱼腹,幸食得者定也是满腹珠玑之人。”
“不若便叫这孩童的无心之失化作席上雅趣,凡食得珍珠者,皆作诗一首?”
有几人顺着她的话附和。
说罢,众人看向定远王妃。
定远王妃顿时变得如芒在背,她赧然摆手,“我乃粗陋之人,做不得雅诗,便不招笑了。”
她是医女出身,读书不多,识字而已,哪里会做什么诗?
“王妃说笑了,在座数您最是身份金贵,您若是粗陋之人,我们皆成了尘埃瓦砾了。”国舅夫人掩唇笑容更甚。
定远王妃无奈摇头,仍是拒绝。
“王妃莫要太过自谦了,我等皆洗耳恭听王妃大作。”
众目睽睽之下,定远王妃抿紧了唇瓣,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而,她身旁的怡安猛的咳嗽,捂着嘴面露痛苦。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殿下!”
众人皆是一惊,不知所措。
黎寅月坐在她身旁,依稀注意到方才说话间怡安吃了一口鱼肉,“遭了!殿下莫不是被鱼刺卡住了。”
“快!快请大夫。”
国舅夫人亦花容失色,若是怡安在她的席上出事,实在其罪难担,“快请大夫!府医呢,府医去哪里了?”
宴席乱作一团,众人皆紧张地围上前,只见怡安仍面色痛苦。
“这可如何是好?”
“我听闻鱼刺卡入喉中可以喝醋,不若取些醋来吧。”
众人议论纷纷,但怡安身份尊贵,一时无人敢上前碰她,恐担上干系。
“殿下,你还好吗?”定远王妃上前将怡安扶起。
见怡安难受得说不出话,情急之下,定远王妃点了她身上催吐的穴道,想叫她将鱼刺吐出来。
怡安干呕一声。
如瑜忙拿过碟子去接。
可等怡安吐出来的却不是鱼刺,而是一颗珍珠。
国舅夫人正想松口气,可待看清那碟中的是珍珠后,脸色一白。
见怡安无事,席上众人绷紧的弦这才放松。
如瑜小心馋着怡安坐下。
“这白珠混与白肉之间确是不易察觉,这才叫殿下误食了……”有人小声道。
国舅夫人险些将牙咬碎,鱼刺都小心着,怎就叫珍珠给卡了呢!
可伤着怡安了,是不争事实。
若算起来,是她这宴席主人之过,还是她那投珠的孙儿之过……
国舅夫人只得将求助的目光递向黎寅月。
黎寅月无奈,上前关心道:“殿下无事吧?”
怡安端着茶水啜饮,她冲黎寅月浅笑,哑声道:“我无事。”
她又望向定远王妃,“多谢王妃,方才情况紧急,多亏有王妃救我于困。”
定远王妃见怡安无虞,这才展颜,“殿下无事便好。”
“是啊是啊,殿下无事便是大吉,方才多亏了王妃……”国舅夫人上前赔笑。
怡安掀起眼帘淡淡瞥去,便叫国舅夫人陡然噤声。
怡安将手中杯盏放下,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这究竟是满腹珠玑,还是满腹杀机?”
国舅夫人颤着嘴唇,下跪请罪。
黎寅月也跟着跪下,她道:“稚童顽劣,做出投珠伤财之事,又险些酿成大过,但念在他年幼无知,乃无心之失的份上,请殿下恕罪。”
宴上众人如若吞了冰球,被冻住唇舌,莫不敢出声。
须臾。
怡安这才缓缓起身,她将黎寅月扶起,又道:“国舅夫人也请起吧。”
“妾身管教不严,妾身有罪。”国舅夫人跪着不敢起。
“方才本宫言重了,误食珍珠,亦有本宫自己不当心之过。”怡安上前亲自将国舅夫人扶起,“本宫既然无事,便不谈问罪。”
“多谢殿下宽宥。”国舅夫人低头道。
“夫人是今日宴席之主人,将宴席办得十分热闹,叫本宫与王妃别开生面。”
“只是,夫人对小辈的管教亦不能懈怠。”怡安噙笑,目光幽幽,“遍览史册,便是皇子皇孙也莫有珍珠喂鱼者,何况是夫人之孙?”
一番巴掌与枣轮番上的敲打,叫国舅夫人面色灰败,再无气焰。
宴席尽。
马车平稳行驶在回琅华苑的路上。
车上。
定远王妃垂眸道:“多谢殿下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