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眷的办公室里,陌生的男人俯首,金色的发丝在光的映照下,稍显温柔,被它们的主人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只在额角处微微散落几缕,随着他翻阅的动作,在眉骨上方投下阴影。
他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岁月对他格外温柔,只在眼尾留下几道浅淡的纹路,非但不显沧桑,反而沉淀出一种阅尽世事的从容,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仿佛能轻易穿透纸背。
男人穿着一套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几乎与这间冷色调的办公室融为一体,里面是同色系的马甲,白衬衫领口紧扣,一条深蓝斜纹领带规整地约束其中,金色的袖扣在翻动纸页时偶尔闪烁着光芒。
罗易低垂着头,站在他的身边连呼吸都放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感受到无形的威压。这种威压从没有在沈眷的身上感受过,沈眷虽然常被人诟病严谨到不近人情,但认识久了就会发现,这人实际上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但面前这个人不同,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上位者特有的气息。
“你跟在沈眷身边多久了?”
“不……不久……”
看着罗易畏畏缩缩的样子,男人似乎有些烦躁,下意识地抬手,探向桌角那只孤零零的白瓷咖啡杯,杯沿残留着一个淡淡的唇印,杯中的液体早已凉透,那只骨感的手在杯柄上停留片刻,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凉的杯柄。
“我去为您准备咖啡……”
“不需要。”
男人收回手,重新沉入那叠厚厚的资料之中,办公室重归一片寂静,只有翻阅纸页的声响。
“卡尔?”沈眷推开门,几乎下意识地皱了下眉,这英国佬每次来都没有好事,更别提自己这次是不告而别。
“沈眷,好久不见,”卡尔露出笑容:“算起来我快要有一年没见过你了。”
“确实,”沈眷环胸靠在书柜上,表情里没有对老友的怀念只有对上司的厌倦。
“我都不知道你调到了这么偏远的疗养院来,上面人做事还是太粗糙了,”男人的声音并非刻意拔高,相反,很低沉,而且能感觉到他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在此刻却穿透了办公室的寂静,仿佛带着重量,沉沉地压在他人的胸口。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令人不适。
罗易忍不住有些颤抖,沈眷朝他摆摆手:“罗易,去把之前院长让我处理的文件送过去。”
罗易连忙点点头抱着文件一溜烟跑掉了。
“我知道药物D90丢失与你无关……”卡尔起身走到沈眷身边,对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这些不重要,老大,”沈眷试图打断这诡异的气氛:“我自己也想换个环境,其实这些年我也在想,留在T市或许对我并不好。”
“如果不想在实验室带着,我可以推荐你去最高机密层,你知道的,你一直是我们的第一人选。”
“老大,十年了,放过我吧,我真的不适合最高机密层,”沈眷递给卡尔一支烟,自己也摸出一支:“我现在这样子也很好。”
卡尔点燃自己的烟,却依旧保持姿势不动,沈眷了然,叼着烟凑过去靠近那簇火苗,隐约能嗅到卡尔惯用的男士香水。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确实很大,同样有着英国血统,卡尔与Rowan的区别堪比大猩猩和大白菜的区别,当然,沈眷同等讨厌这两个人,一度怀疑自己和英国血统犯冲。
“不去最高机密层也好,”卡尔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按着沈眷的肩将其禁锢在离自己不到半米的范围内,这是个足够危险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沈眷的警觉里伴随着躁动。
这一切都令他兴奋。
“沈眷,至少留在我能看到你的范围内,我知道我没法强迫你做什么,但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都能为你解答……或者说,如果连我都无法为你解答,你又凭什么能得到真相呢?”
沈眷没说话,吐出一个烟圈,伸手推开了越来越近的男人。
半晌,他开口:
“老大,你给我的,似乎从来都是假的,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可以,那我问你,安娜学姐的案子你们为何不查?”
“因为没必要。”
“什么意思?”
卡尔盯着他,语气中似乎有些遗憾:“是仇杀。”
“安娜学姐,不是与人结仇的性格。”
“沈眷,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离开T市吗?”卡尔紧紧盯着他,沈眷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就好像被猎人盯着的猎物,连笑容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这样的人,离开T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啃食殆尽,你有多锋利就有多单纯,我没办法不骗你。
“你想知道安娜为什么会死,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她一直从事人体实验研究,你还记得袁媛吧?”
看沈眷没说话,卡尔接着说:“袁媛,也就是余柏的固定向导,在余柏叛逃后和他一起去了暗港……我知道你怀疑我,我现在告诉你真相:余柏叛逃的原因是因为自身失控,他被安娜以及安娜的团队欺骗,自愿加入实验,导致摄入过多的希匹斯,D类药物和低浓度向导素已经没办法安抚他,而暗港给了他足够多的高浓度向导素试剂。”
“你是说,余柏为了这些试剂加盟了暗港?”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可惜了,他很优秀……之后余柏在失控状态下杀死了秦叶一,对,我骗了你,其实我们当场抓住了余柏,并将其关押。”
沈眷熄灭了烟,眯着眼,叫人看不懂他的心情。
“我们发现他意识很混乱,所以选择将他关起来,试图唤醒他的意识,可惜他的精神图景全然崩塌,我们这时才意识到有问题,这些年一直在查,”卡尔叹了口气:“沈眷,我很抱歉,直到现在才知道一切与安娜相关……安娜的死是暗港的专业杀手所致,应该与袁媛有关。”
“为什么选择现在告诉我?”
房间陷入寂静,空气仿佛被抽干,沉重地压在沈眷的胸口,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尘埃在其中凝滞不动,两个人的视线碰撞,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墙上挂着的时钟,平日里节奏轻快的滴答声,此刻听来却像是沉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绷紧的心弦上,每一次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良久,能听到卡尔干涩的声音响起:
“抱歉,我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你,可是沈眷,我担心你陷入危险,我希望你能回到T市,这不是在以上司的身份逼迫你,而是在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
不知何时,沈眷已经坐回办公室的座椅上,他靠在椅背上仰视着这个年仅35岁就登到最高峰的男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到几分真心。
如果秦叶一还活着,那沈眷和卡尔或许是能够把酒言欢的朋友;如果从未有过秦叶一,那卡尔应当是引荐沈眷进入最高机密层的贵人。但如今,他们的关系停在了每道线的边缘,进退两难。
沈眷无法忘记卡尔在秦叶一死后冷漠的神情,更无法忘记他用秦叶一的骨灰逼迫自己加入最高机密层时自己内心的恐惧,在他心里,卡尔是白塔的符号,因此,当白塔轻松放弃安娜不再调查的时候,沈眷甚至会觉得合理。
白塔也好,卡尔也好,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持平衡,他们可以为了绝对的正确去牺牲任何东西,任何人的□□和灵魂都无法撼动这种选择。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卡尔转身离开:“沈眷,我相信你足够聪明。”
沈眷目送卡尔离开,目光扫过卡尔翻开的资料,是有关CBSD的部分,这本资料原本应该放在地下一层的实验室,昨晚做完实验后被他拿到办公室来研读,他重新翻了两遍这份资料,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沈眷本以为是罗易送茶,睁开眼却发现薛渺探头进来,手里还拿着举着一块蛋糕。
“沈医生,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急需吃一块蛋糕补充精力,”薛渺笑嘻嘻地走进来,把蛋糕放在他的桌子上:“我说你也太敬业了,不到下班时间从来不早退,每次这个点抓你都能一抓一个准。”
“我确实和薛先生不一样,永远有时间去消磨别人的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沈眷的错觉,薛渺的出现仿佛驱赶了空气中残留的压迫与恐惧,而草莓蛋糕的香甜也同样让人心情舒畅。
“快吃吧,这可是我照着五星大厨的甜品秘方做出来的,就两个字——完美!”
“你做的?”沈眷脑补薛渺这一米九的大个儿穿着围裙挤奶油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
“你可别不相信我,人称甜品小王子。”薛渺得意洋洋地高昂着头。
沈眷拿起勺子吃了一口蛋糕,令他意外的是,味道确实很不错,入口即化的奶油搭配着酸甜可口的草莓,让刚刚郁闷的心情放松了一大半。
“怎么样啊?怎么样啊?”薛渺无形的尾巴都要摇成电风扇了。
沈眷瞥了他一眼,思考着如何才能不让这只狗骄傲的同时还能骗狗继续给他做蛋糕,于是思考了几秒钟才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还不错吧。”
“吃了蛋糕心情就不能不好了哟,”薛渺看着沈眷把蛋糕一点点消灭掉,脸色也恢复正常,这才长舒一口气,蹲在沈眷身边:“沈眷,以后我天天给你做蛋糕吃,你就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事而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