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飞了几天,一路上可以说是特别的热闹,但是何贞提不起一点劲头,一直拉长的一张脸。
瑶香雪从她背后伸出头来,将一张青年的面孔垫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极低沉醇厚的嗓音问她:“小姐,有什么不开心的,说来让我开心一下……不是,说出来,让在下疏导一番,聊以慰藉。”
何贞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扭过头口不对心地夸了一句,“声音真好听。”
“是吧!师父特意调教……”瑶香雪当即破功,也立马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双手堵着嘴,暗自调整了一下,重新恢复成低音炮的状态,“在下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没有人调教过。”
何贞满脸绝望的表情转回了头,嘀嘀咕咕,“天哪,蜂姑平时只教这么浅显的东西吗?还没我一个开过几次后宫的修为深厚。”
时间将近正午,飞在前面的熔岩晶晶虫率先降落在一处密林边,梅辛怡顶着烈日跨下坐骑,用一条手绢抹了抹汗水,忽闻一旁传来如沐春风的叫卖声:
“几位客人,过来喝杯茶吧。”
她眯起眼睛,遥遥望过去,看见密林边一个孤零零的小茶摊,前不见游客,后不见来人,风声飒飒吹动高大树冠,寂静中只有自然之声,一切都显得……很古怪。
她当然不肯过去,摆摆手高声答:“我们急着赶路。”
守着茶摊的并不是一个小商贩,而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身形单薄,锦衣华服,倒更像个宗门弟子。他听到梅辛怡的喊话,悠然一笑,“是急着赶七月十五的伏阴山之约吗?”
一言既出,所有人安静下来,梅辛怡脸色难看,瞪着他那张浅笑的面孔,“你是谁?洗剑门派来盯梢的吗?”
他取下自己的发冠,一蓬黑发散落,一张儒雅的面孔忽然开始融化,五官变成一张软绵绵的煎饼,然后,皮肤流淌、变形,重新凝固成另一张脸。
“秦朗……不对,你是……那只无相妖?”
他顶着秦朗的脸,幽幽地笑了,“还是继续叫我秦朗吧,我已经习惯了。”
梅辛怡的表情复杂,“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一摊手,“何必烦心去记?直接叫我秦朗不是更省事吗?”
“你来干什么?从洗剑门逃出来了?还是……他们把你收编了,你现在是替师道轩来监视我们吗?”
“对。”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我也不过是为了活着,只要顶替洗剑门的弟子,去参加一次七月十五的鬼洞之约,师道轩就承诺不会再找我的麻烦。毕竟无相阁被剿灭,我现在是个没有宗门庇护的孤魂野鬼了,也没有什么挑剔的余地。”
梅辛怡慢慢地皱起眉,“你……你要顶替秦朗的身份,和我们一起去伏阴山?这一趟危机重重,万一你根本回不来呢?”
“别听他的。”何贞直接走过来,直白地揭穿了对方的谎话,“他潜伏在洗剑门,肯定有自己的目的,如果是做一条孤魂野鬼,四处漂流,何必要去洗剑门呢?那不是自己上赶着找死吗?说!你究竟什么目的?”
秦朗的眼目流转,在两个人身上看了半天,忽然开口:“阁主吩咐我来,保护你们。”
梅辛怡一挑眉,“保护我们?为什么?你们的阁主是哪一个?”
何贞抢先问:“不会是姽婳吧?”
秦朗暧昧一笑,何贞张开手捂着脸,“行吧,我懂了……”
李银蟾装扮成的壮汉走上前,从茶摊上捡了一只杯子,倾斜茶壶倒了小半杯。她本身就是个毒人,天生是百毒不侵的,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光了,又舔了舔嘴唇,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能带着他,我们已经坐不下了。”
这倒是个关键,梅辛怡看了看那边三个……各式各样的青年,又看看手边的秦朗,最后还是选择跟他坦白了,“我们不会爽约的,你不需要跟着我们,我保证,七月十五一定会在伏阴山碰面。”
秦朗扫了一眼身前李银蟾,再看了一眼远处的两人,扭头看着梅辛怡,面带挑衅的浅笑,“你们应该带上我,那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反而没什么用。”
李银蟾眯起眼睛,那张刻板的刀条子脸也收紧了,能感受她微微咬牙切齿,“一只无相妖,除了变脸,你又有什么用?”
秦朗凝视着面前的梅辛怡,“我可以幻化成你们其中一个人的模样,有危险我先上,相当于替你添了一条命。”
说完他的脸皮又蜡油般地融化了,缓缓凝固成与梅辛怡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他还保留着男性的身体,怎么看怎么……奇怪。
梅辛怡有点没眼看,扭过头跟何贞摆摆手,示意她跟自己到一边说点悄悄话:
“你觉得他如何?”
何贞偷眼望了望那头的无相妖,“他是姽婳派来的,那就有趣了,你说姽婳在想什么?”
梅辛怡唔了一声,费劲地思考着,“姽婳应该是要确保我们一定会去参加千年盛宴,所以派了一个保镖出来,怕我们死在了伏阴山大狱炼鬼洞?”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为什么呢?我们全都下线,才最符合姽婳的利益。她就不想赢吗?”
“姽婳废了这么大劲布局,搅动大荒诸多宗门,引起几场大战,迫使大家相互并吞,她是为了让大家都尽早下线吗?”梅辛怡喃喃自语,“从结果看,这么做确实符合建模部门想要的效果,但是姽婳又不是一视同仁的,比如她对待冥王星就不一样,我总觉得,她好像在拉拢冥王星,而不是谋划阴谋。”
“那是因为冥王星不好对付!眼前的这个嘛……”何贞斟酌了一番,最后下定了决心,“既然无相妖是来保护我们的,就先留下他?”
她走到被拴在小路边的大黄蜂前,平心静气地劝说,“咱们打个商量行不行?就加一个人,驼三个人没问题吧?”
毛茸茸的一只大黄蜂竟然发出了嘤嘤哭泣的动静,两只硕大的复眼开始浮起两团泪泡。
何贞赶紧安慰,“行行,以后每天两罐花蜜!这还不行吗?”
大黄蜂勉为其难的样子,又嘤嘤了两声,含泪答应了下来。
“我感觉它飞得越来越困难,跟它日益增长的体重也有关系。”梅辛怡过来蛐蛐了几句,“你没觉得,它都快变成一只圆鼓鼓的熊蜂了吗?”
何贞稍微犹豫了下,然后就自己释然了,“没关系,生命在于运动嘛,从今天开始驮着三个人飞,肯定对体重的控制有益处。”
这么飞飞停停地赶了两天,陆路已尽,一片汪洋横亘在眼前,碧波翻滚起雪浪,澄净的琉璃水面下,不时游过一道巨型的阴影。
码头上百舸争流,各式的舟船排列着,有的极尽豪奢,也有简陋萧索的。
梅辛怡揣着钱袋到船坞,问一个头戴斗笠,晒得黑不溜秋的老大爷,“我们想租一条木兰舟。”
老头抬头,用苍老平静的眼光望了一眼这一群人,“去哪里?”
“呃——”梅辛怡顿时语塞,下意识看向何贞。
何贞立马发挥自己编瞎话不打草稿的本事,随口胡诌:“游玩一圈,可能十来天,也可能三四个月。”
老头重新审视了一番几个人,摇了摇头,“你们是名门宗派里的弟子,这一趟来办差事的。”
何贞咦了一声,“猜得还挺准!那有什么不能租的缘故吗?我们又不可能把船开跑了不回来。”
老头呵呵冷笑,“你们确实不可能贪图一条破船,但是你们极有可能葬身北海,有去无回,那我不就赔了吗?”
“哎你这老头?!”何贞上去就要为难,梅辛怡从后面拖住她,伸手进钱袋,掏出几枚金叶子,“我们买一条船。”
浑浊苍老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她手里的金子,淡然地回:“这一阵跑来北海凑热闹的正派弟子一下变多了,他们争相租买舟船,船舶的价格一路上行,这点钱就能买一条杂舟,就算海鳅都够呛。”
海鳅也叫钻风船,也就是小一点的货船,装这些人勉强够了,但绝对说不上多舒适。
两人从船坞出来,站在码头上商量。梅辛怡的意思是:“金叶子有的是,都是沈连城给的,不如就加点价,换一艘大一些的木兰舟好了。”
何贞摇摇头,显然持不同看法,“你买那么大一艘船,目标也大,又惹眼。刚才那老头说了,最近好多人来北海,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还是低调点好。”
“是啊,最近很多人来北海,这件事确实很奇怪……”梅辛怡还在思考,忽然间一群人锦衣华冠打身边走过,却停住脚步,朝两人一抱拳,朗声问:“是御龙宗梅师妹,与合欢宗何师妹吗?”
梅辛怡立马警觉几分,仔细盯着对方,“有什么事?”
那个人微微一笑,“只是提醒两位,切莫忘了七月十五大狱炼鬼洞之约,如今日期将近,烦请尽早上路。”
何贞满脸的不耐烦,“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来提醒我们吗?”
对面的人微微有些诧异,“两位还不知情吗?洗剑门师掌门已经在白道宗门间派发天门令,要求所有正派弟子凡是见到两位的,都要上前提醒七月十五之约,以免两位师妹延误。”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涌到北海了。”何贞瞪着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敢情是那个师道轩一直在后面作妖啊!他是有多怕我们不去赴约!难道整个正道联盟都压在我们两个小辈身上了吗?”
“也许……也许这样是最优解。”梅辛怡思考着回答,“如果是你我的师父,加上师道轩出面,那不是又变成了正邪大战?免不了一场大型屠戮,然后遍野生物凋零。如果只是我们几个去,那意义就不同了,顶多算是一场……斗智斗勇,如果大狱炼鬼洞为难我们几个晚辈,堂堂邪道大佬肯定没脸。如果我们侥幸回来了呢?就巧妙地平息了这次事端。”
何贞啧了一声,“师道轩的算盘打得太响了,尾苗神也不是傻子啊。”
码头上万顷碧波涤荡而来,潮水一下子铺天盖地泄落,后面跟着一条金碧辉煌的巨船,宽阔的甲板上能纵马疾驰,周围的看客纷纷发出惊呼,感慨巨船的规模,还有主人的豪阔。
“这是大光明宫的船。”刚才还在提醒两人的弟子,现在正仰起头,慨叹着观望,“传闻大光明宫正到处寻找能砍断相思铐的东西,没想到他们找到北海来了。”
他身边一个师弟接着话题说:“肯定是来找剑魔单北浑的,如今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斩断十二京的东西?”
梅辛怡听到那个名字,脸色一僵,眼光看向何贞。何贞表现得十分从容,迫不及待挤过来,“听见了吗?他们也是要去找单北浑!”
“那么大声我能没听见到吗?”梅辛怡刚嘀咕了一句,头顶的海舟上就传来一个既熟悉,又尖锐的女声:
“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一见你那张脸,我就就要yue出来啦,呕——”
一身金甲的梵东归将脸拉得老长,讪讪地出现在船头,他的一只左手被牵扯着,不得不保持倾斜的姿势,朝着甲板内侧抬起。脸上的表情很尴尬,嘴硬地说道:“你能不能有个人样?你是一条蠢鱼,可以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
刚才的女声再次尖利地开骂,“你嫌我,就把自己手砍了呗,我又没拦着你。”
梵东归明显有些动怒,但他还忌惮着周围的看客,强压下了怒火,脸色紧绷,开始威胁,“桃絮!真的动起手来,你根本没有一分胜算!把我逼急了,我先砍了你的手!”
巨船下的梅辛怡与何贞赶紧扭回头,各自撩起衣袂披风,挡住脸,隔着布料耳语,“你的冤家对头在这!”
何贞脸上阴云密布,“我看见了,赶紧藏好!”
梅辛怡提醒她一句,“他们也是要去找单北浑的。”
何贞头顶蓦然亮起一盏小灯泡,“对呀!我们得跟着他们,大光明宫势力辐射范围大得多,他们肯定找起人来更容易。”
“那到底是要跟上去?还是把自己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