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景修有些懊恼窘迫,小脸儿涨红,不耐的拧起了小眉毛。
“你等着!”小丫头提起裙摆蹦蹦跳跳便跑进了门。
不出须臾,她两只手小心的端着个碗,慢慢坐到了他的身边。
“给,这肉是我爹爹从家乡带来的哦!你尝尝,可好吃了!”
洛景修垂眸一看,那是碗菜粥。
雪白的米粒被熬得将化未化,米汤粘稠,佐以青翠油亮的蔬菜碎,菜粥上码放着被切成薄片的腊肉,泛着油光,肉香扑鼻。
这算是洛景修见过的最“简陋”的吃食了,可此刻,他两只小手捧着那只碗,竟感觉到了温暖。
小丫头递了个汤匙给他,笑眯眯道:“喏,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洛景修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接了汤匙,一口一口的吃着菜粥。
“好吃吗?”小丫头托着下巴,时不时地逗弄着傲娇的男娃。
洛景修终于赏脸开了口,“好吃的。”
想了想,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意灿烂,如这盛夏的艳阳,娇滴滴道:“我叫月儿,小月儿!”
“哦,月儿。”洛景修似小大人儿一般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小丫头不满的嘟起嘴,道:“你要叫我姐姐!”
洛景修说话还不忘往嘴里塞菜粥,不屑道:“我不要!”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姐姐的!”
“哼!”
两小只就这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逗弄着、嬉笑着,不知不觉间,洛景修吃完了碗中的菜粥,似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吃嘛?”小丫头歪着小脑袋,看着眼前顶好看的男娃。
“好吃,我以后还能吃到吗?”
“可以啊!想吃便来找我!”
“你……日日都在吗?”
小丫头想了想,随手摘了发髻间的一支花簪,递给洛景修,道:“喏,这支花簪给你,如果以后我不在家,你便拿着这支花簪让看门的阿翁给你做菜粥吃!”
年幼的孩子们又如何懂得赠予贴身花簪意味着什么呢?
洛景修小心的接过那支不起眼也没多金贵的花簪,如珠似宝的收入怀中,终于,傲娇的小脸儿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从小到大,他哪顿膳食不是四碗八碟,婢女成群的伺候着,可就在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盛夏,那碗菜粥的味道印刻入了记忆中。
后来,他时不时地偷溜出学堂,跑来找她讨一碗菜粥。
两个孩子就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谈天说地吃菜粥。
“你不吃吗?”洛景修捧着碗,好奇的看向小丫头。
“你吃吧!我寻常也吃得到的,不愿吃了。”
“那你愿吃什么?”
小丫头的眼眸亮了一瞬,兴奋道:“芝麻糖啊!京中的芝麻糖好好吃啊!”可爹爹总不让她多吃,生怕她坏了牙。
洛景修抿了抿唇,略带拘谨道:“那、那我下回带给你吃吧。”
“好啊!”小丫头大大方方的应道,笑容明媚又爽朗。
倒是洛景修不好意思了,猛扒了两口菜粥。
小丫头托着下巴,望着天,幽幽叹息道:“真想看看京都的大雪啊!”
洛景修不屑的撇撇嘴,“雪有什么好看的?”
小丫头眼眸晶晶亮,兴奋道:“若是下雪了,爹爹便给我买白狐裘,他答应我的!白狐裘呀……多好看呢!”
说着,那双明眸中是无限的向往与欣喜。
洛景修歪头看着她,也不禁幻想起来,小丫头生得漂亮,不是一眼惊艳的出挑,而是越看越入心的顺眼。
若是穿着一身白狐裘,梳着双环垂挂髻,站在一片白茫茫中,定如那迷途的精灵一般好看的。
“那等下雪时,咱们一起去看雪吧!”洛景修试探的问道。
“当真?”小丫头笑眯了眼,“拉钩哦!”
洛景修抿着唇,矜贵的伸出小手指,同小丫头拉了拉钩。
心中不禁暗自鄙夷,他可是洛氏的小少爷,竟和一个小姑娘拉钩,怪丢人的呢!
那年盛夏,六岁的洛景修偶遇了九岁的柳月影。
也就是这一年的凛冬,洛氏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他未履行约定同她一起去看雪,也不知她有没有穿上她心爱的白狐裘……
流放极北之地八年,当冰雪无情的冻伤他的手脚,当官兵不停鞭挞他幼小的身体,当家族血仇残忍的腐蚀他的意志。
每每撑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时,他总会想起那碗菜粥。
极北之地聚集着穷凶极恶之人,人人皆知他出身洛氏,无论是囚犯还是官兵,对他的磋磨从未停歇过。
天之骄子,一朝落入泥潭,只有被极尽摧残才可满足人性最卑劣的**。
八岁时,他满身鞭伤,衣衫褴褛的被扔进雪地中独坐一夜,连个遮风雪的棚子都没有。
十岁时,他被打得浑身血肉模糊,在雪夜中独自推着破板车,完成白日里未做完的苦工。
十二岁时,他差点儿被官兵打断一条腿,浑身是伤的躺在雪地里。
他痛到全身麻痹,奄奄一息,眼眸微阖,已失了焦距。
眼角滑下一滴泪,喃喃着:“姐姐,我还想吃一碗菜粥……”
举头望着夜空那轮望舒,她的脸已在冰雪无情的摧残下渐渐从记忆里淡化,可那碗菜粥带来的温暖始终铭记心头。
十四岁的洛景修同胡彪与云畅蓄谋良久,带着其余几人逃离了极北之地,一路逃回了京都城。
回到京都,是为找寻被卖入青楼的亲生姐姐,却得知姐姐早在八年前已割喉自尽。
他唯一的亲人,也早已离他而去。
天地苍茫,失了方向,天地再大,无处为家。
极度的悲愤与仇恨充斥着少年的内心,他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盛夏,艳阳下的那个小姑娘,脸上总带着明媚的笑意,还有那碗热气腾腾的菜粥。
他似追寻最后一缕光明一般的急于找到她。
他回了曾经的洛府,这里已荒芜如鬼宅。
曾经的洛府辉煌盛极,门庭若市,如今京都城人人都嫌这里晦气,避之唯恐不及。
发配前,他将那支花簪埋在了后院的金桂树下。
荒如鬼宅的洛府好似什么都没变,只是蛛网弥漫,荒草丛生。
挖出花簪,他深深看了眼从小生活的宅院,最后转身离开,从此,再没有回来……
凭着记忆,洛景修寻到那处小宅院,看着门上仍挂着“林宅”的小木牌,他难掩内心的激动。
守门的阿翁年岁已高,老眼昏花,听了半晌方知眼前如狼一般的少年要找的是表小姐。
从林宅离开后,洛景修才明白,她不姓林,这里只是她的外祖家,当年她是随母亲回京省亲的。
林氏女远嫁渝州城,原来,小月儿姓柳。
也是直到这一刻,洛景修才想明白为何小月儿喜欢雪,喜欢白狐裘,只因渝州的冬季不见雪。
洛景修来了渝州城,挖了父亲留下的私藏,大刀阔斧的收复了鹿鸣山,雪狼正式挂起了旌旗。
再寻到她时,他已为雪狼之首,而她,已出嫁两年。
他再未打扰她,只是总忍不住偷偷的看她。
她从未注意过,少年曾尾随过她。
见过她在集市上同商户谈笑风生,见过她在酒楼中同买家推杯换盏,见过她在济世堂中调度掌柜伙计,见过她在龙眠河渡口指挥商船货运……
他见过她的能干,见过她的端庄,见过她的张弛有度,却再未见过她眼中如幼时般明媚肆意的笑容。
他已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见天日,于他而言,她就如暗夜中的月光,是他不忍放手的希望。
太阳太过炽烈火热,他脆弱的灵魂承受不起,温柔的月光刚刚好。
他似纵横黑夜的孤狼,总是驻守崖边,仰望那轮望舒,贪恋着这一抹清冷的温柔……
***
柳月影听着洛景修的徐徐道来,眼泪哗啦啦的掉,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心头的震撼如地动山摇,震得她一时失语。
“姐姐,你不记得我了。”
洛景修伸出手,轻轻的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无奈道:“我以为你看到这枚花簪总会想起什么,谁知我的小月儿竟这般傻,当真将我忘了个干净。”
柳月影的眼泪如何都止不住,如开了闸一般,簌簌落下,好似无法相信一般,轻声道:“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呢?”
那年盛夏的那个顶好看的男娃,在凛冬时节失了约,却在极北苦寒之地熬了八年!
柳月影既心疼又气恼,抬起小拳头虚虚的捶在他的胸膛上,责备道:“你为何不早说?这花簪为何不早拿出来?!”
洛景修将她拢入怀中,埋首于她的脖颈处,哑声道:“误会必须解释,深情无需多言。”
柳月影再忍不住,窝在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擦了他一身。
洛景修舒了口气,无奈的笑笑,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好奇道:“怎会不认得这花簪呢?这两日竟是胡思乱想了吧?”
柳月影抽抽噎噎,暗自唾骂自己,是啊,怎会不认得这花簪呢?
她自小对这些金玉首饰都不甚上心,有什么便随意戴什么。
小时候娘亲备的首饰都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她和柳星辰各一份。
她顽劣淘气,时常弄丢首饰,是以少了支花簪,娘亲都懒得过问,她自己便也淡忘了。
柳月影抽噎得话都说不清,闷声闷气道:“我和星辰是孪生姐妹,小时候我顽皮,时常换了她的名字来玩,你也不怕认错了人?”
洛景修轻嗤一声,笑道:“我又不是苏离川那憨货,还会认错人的?”
他微微松开臂膀,将她从怀里拉出来,凝视着她通红湿润的明眸,道:“我知是你,一眼便知是你!”
柳月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抽泣道:“若我没和离呢?一直不和离呢?”
洛景修叹了口气,“那我便守在这鹿鸣山上,你不会认得我,我亦不会惊扰你,便如此,一直守下去……”
还未等他说完,她踮起脚尖,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唇瓣堵上了他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青涩中带着喷薄而出的浓情。
洛景修微微一怔,便揽紧了她的纤腰,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依间能尝到眼泪的苦涩,却也浸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