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牛车的老农放下柳星辰,便继续赶着牛车走了。
柳星辰站在这座农家小院儿的门口,透过不算低矮的院门向内张望,能瞧见衣香鬓影,能听到声声欢笑。
她想敲门,可几番抬手,都有些犹豫的收回。
“星姨娘。”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了柳星辰一跳。
她仓皇回头,便见冬雪抱着个大木盆站在她身后,正目光淡然的看着她。
柳星辰尴尬的笑笑,道:“是冬雪啊,你、你去浣衣了?”
冬雪懒得同她寒暄,只道:“星姨娘来此是找姑娘有事?”
柳星辰抿了抿唇角,点头道:“是,我……我想来看看姐姐。”
冬雪未再言语,轻轻用脚将院门顶开,率先进了院子。
柳星辰见状,想了想,忙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听到院门响动,秋霜猜想是冬雪回来了,忙迎出来,准备同她收拾洗好的衣物。
今儿个有些晚了,可冬雪给柳月影新做了几身衣裙,闲来无事还是跑去河畔洗了,早早洗好熨好,姑娘也能早上身,新衣料不就穿个新鲜吗?
秋霜刚出来,迎面便瞧见了冬雪身后的柳星辰,意外的愣了愣,遂脸色也冷了下来。
秋霜扬声道:“姑娘,有客来访。”
柳月影正凑在厨房看春禾做红烧鱼,闻言还有些意外。
这个时辰了,怎地还有客?
她转出厨房的门,歪头一瞧,差点儿没认出来人。
柳星辰瘦了许多,本来就不算丰腴的身子,如今更是皮包骨头。
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白,一看便知是当初月子未补养好,亏空得厉害。
没了优渥的生活,没了奴仆的照顾,没了胭脂水粉的遮掩,柳星辰的脸上甚至能瞧见点点细纹,超越了她本身该有的年岁,竟无端显得苍老了许多。
发丝干枯无光泽,身上的衣裙还是出嫁前的款式,头上簪着她仅剩的发簪。
她已将自己尽可能装扮得体,却如何都不能同眼前的柳月影相比了。
柳月影在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打量柳月影。
一别数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日,眼前的柳月影竟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白纱披帛柔柔的搭在肘间,青丝半绾,一根流苏玉钗荡于耳畔,那通透温润的玉质,都比不过她的肤若凝脂。
她眉眼含春,明眸皓齿,朱唇粉嫩水润,本就清丽秀雅的容颜,如今更添一抹宽和淡泊的气度,即便落霞余晖都难掩其芳华。
柳星辰眼神有些躲闪,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嫉妒,忙低了低头。
柳月影过了初始的意外后,便淡然的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柳星辰尴尬的扯了扯唇角,鼓起勇气抬头道:“我、我来看看姐姐。”
柳月影淡淡点头,“坐吧。”
她引着柳星辰坐到了院中的茶座处,春禾还是按着礼数上了茶水点心,遂丫头们便退下了。
夏蝉守着灶台,愤愤不平的戳着锅里的鱼,低声道:“她来做什么?打秋风?!”
春禾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啧!我的鱼!你再给我戳成渣渣!”
说着便夺过夏蝉手中的铲子,轻声道:“不管她来做什么的,想来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
秋霜和冬雪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姑娘不会给柳星辰再上门的机会了,亲妹妹又如何?
自打她不管不顾的进了苏家的门,姐妹情意也就淡了。
姑娘和离时,把什么都留下了,甚至嫁妆都给了柳星辰的女儿,已是仁至义尽,还要如何?
“好了,都别操心了,干活吧!”春禾吩咐一声,丫头们便各忙各的去了。
***
院中,亲姐妹俩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沉默中,柳月影想起白日里许文悠来时的无话不谈,她同柳星辰之间竟是比她同许文悠的感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本是一胎双生的姐妹,走到了如此地步,当真可笑。
柳星辰看着桌上的茶水点心,虽小院儿古朴,可处处透着雅致野趣。
桌上的茶盏碗碟虽不见奢华名贵,却是竹雕精致。
茶香四溢,她闻出那是峨眉飘雪的清香,柳月影一向喜欢。
碗碟中盛放着八宝核桃酪、佛手酥、桂花糖糕,有的是丫头们做的,有的是城中聚芳斋买的,需得排许久的队。
她身上的衣料子轻薄如烟,自带缥缈之感,在这盛夏时节定然也是凉爽的,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裙摆上的刺绣针脚密匝,绣工精湛,定是冬雪的手艺,那绣线泛着崭新的光泽,在傍晚的天光下,直愣愣的往柳星辰的眼里扎。
柳星辰原以为离开苏家的柳月影日子定然孤苦无依,窘迫寂寥,可当真亲眼得见,方知凄惨的是自己。
“你来找我,有事吗?”
正当柳星辰愣神的工夫,便听闻柳月影开了口。
她忙收拾好自己满心的嫉妒,抬眸的一瞬已是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哽咽道:“姐姐,星儿求你,回去吧,苏家不能没有你!”
柳月影慢慢撩起眼帘,认真的看向柳星辰。
柳星辰被那双澄澈无垢的明眸看得有些心虚,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手抚上柳月影的膝头,可怜兮兮道:“姐姐,星儿知道自己做错了,求姐姐原谅。若姐姐不能容下星儿,星儿可回娘家去,再不插足姐姐同川哥哥之间,可好?姐姐,苏家当真不能没有姐姐,姐姐回去吧!”
柳月影深深的看着柳星辰,看了许久,面色无波无澜。
良久,她伸出双手,将柳星辰从地上扶起来,让她落座。
双手相触,一双粗糙皲裂,一双柔弱无骨。
柳星辰有些窘迫的蜷起手指,难堪布满心头。
柳月影轻声道:“我不需要你冲我下跪赔礼。”
“那姐姐可是原谅星儿了?可愿回到苏家?”柳星辰有些急切的看着柳月影。
柳月影淡淡一笑,歪头看着柳星辰,似是能从她那张不再娇嫩的脸上,看透真心。
她轻声问道:“这些时日,你在苏家的日子不好过吧?”
闻言,柳星辰的面色微微一僵,咬紧了下唇。
怎会好过呢?
李氏日日骂街也就罢了,话听多了,总会麻木的。
可是她竟冲柳星辰动了手。
柳月影当初嫁妆里的那些铺子、田庄的营收,同盛时的济世堂没法相提并论,且是一年一收。
因着记在了女儿大丫的头上,是以一直是苏离川在管,说白了,柳星辰平日里是见不到银子的。
柳林氏心疼女儿,三不五时的偷摸给柳星辰塞银子。
苏家如今的光景,柳星辰自然要存点儿私房银子,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有一回藏银子被李氏撞见了,对柳星辰破口大骂,大打出手。
那日,苏离川上职还未归,苏茂也不在家,李氏就在院子中扯着柳星辰的头发扇巴掌,什么污言秽语不重样的狂喷。
柳星辰本就身子不好,哪里挨过打?被李氏扇得眼冒金星,却又挣脱不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最后还是青鸾和苏云意听不下去了,这才从李氏的手中救下她。
从那日起,李氏动不动就让柳星辰回柳家要钱,要不来就是一通打骂。
今日也一样,否则柳星辰又如何能出得了家门?
柳林氏吃着柳老板留下的家底,养老是绰绰有余的,可苏家那无底洞,如何能填得满?
一回两回的,柳星辰还能厚着脸皮冲娘亲开口,可次数多了,她实在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可若拿不回银子,就要面对李氏的巴掌。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心头一转,这才跑来了柳月影这里。
柳月影微微一笑,看着柳星辰窘迫的神情,扎心道:“以我对苏离川的了解,他不会扶妾为妻。李氏那性子,苏家没了爵位,她没了侯爷夫人的身份,自然无需再端着,本性难移,你的日子该不好过的。”
她一针见血道:“你今日来找我,不是觉得自己当初有错,只想着自己身处深渊,便想拉着我一同坠入地狱,对吗?”
柳星辰被戳中心事,呼吸都跟着一窒,咬得下唇都泛了白。
柳月影不在意的笑着,幽幽问道:“星儿,你为何会恨我呢?如今的路,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没人逼她自荐枕席,奔而为妾,那么如今又能埋怨谁呢?
柳星辰慢慢抬眸,凝视着柳月影,几息间,眸中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终是哑声道:“我从小就很嫉妒你。你康健活泼,能跟随爹爹学习,得他亲传教导,我却只能日日缠绵病榻,汤药不离口。”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鼻酸,继续道:“我没有你聪慧,没有你健康,没有你漂亮,就连婚事,爹爹都是偏心于你的。你能嫁给川哥哥,而我的夫君还没大婚就病死了!苏柳两家明明是指腹为婚,缘何婚事落到了你的头上,而不是我?你我明明是一胎双生,就因着你更康健、更聪慧、更漂亮,你我便是天差地别!”
柳星辰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从小到大,你每回出去玩,买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带给我;爹爹给你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你也会送给我,炫耀你的所见所闻,你可知我有多羡慕?我也想同你一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眸,看向柳月影,愤愤不平道:“我不需要你施舍我,可怜我!你有的一切,我一样可以拥有!你有川哥哥,我便抢过来,他能爱你,缘何不能爱我?你我拥有同样的容貌,同样的身子,同样的一切,你有的我也可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