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已无爵位荣封,苏离川再不是世子,阿修称呼他一声“先生”,是对他读书人的敬重。
苏离川心里有些打鼓,若今日阿修对他怒目相向,气急败坏,皆在情理之中,可他却依旧这般懒散淡然,不屑一顾,好似那个雨夜并不存在,什么都没发生,这心性城府倒是让苏离川有些慌,心里没了底。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的迎向阿修的目光,道:“今日贸然来访,实属唐突,还望大当家海涵。实在是苏某有几句话想同大当家说,不知大当家方便否?”
阿修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抬手指向一旁的茶座,道:“我请苏先生手谈一局吧!”
苏离川愣了愣,下棋?
和山匪下棋?山匪还会下棋?
还未等他有所回应,阿修已从狼皮椅中起身,悠然的坐到了茶座处,冲苏离川挑了挑眉,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离川无奈,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自然是要听话的。
他跟到了茶座处,一撩衣袍,便坐在软榻上。
阿修未再多言,执起一颗黑子便落在了棋盘上。
苏离川哪有那个闲心下棋,他转头看了眼仍端坐太师椅的那八尊大佛,委婉道:“阿修兄弟,哦不,大当家,苏某今日来,不是来下棋的,实在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你说。”
阿修抬了抬手,示意苏离川请讲。
苏离川为难的又看了眼那八尊大佛,见个个和入定了似的,岿然不动。
他舒了口气,无奈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当家,苏某绝没有轻视鹿鸣山的意思。人各有命,我明白诸位落草为寇皆有不得已的苦衷。世道如此,也不是诸位的过错,诸位能守一方太平,苏某打从心底里是敬佩的。”
说着,苏离川无意间瞥见厅内高悬的牌匾,顺口就来了句:“着实当得起‘草莽英雄’的赞誉。”
阿修笑了笑,曲指敲了敲棋盘,“该苏先生了。”
苏离川心不在焉,随手落下一子,继续道:“可是……月娘虽只是个商户女,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爹爹对她的教养从未含糊过。我自小同她相识,与她一道长大,最是熟识她的心性。她虽看起来厉害,可心肠最软,待人善良真诚,许是这些吸引了大当家……”
他小心的觑了眼阿修的脸色,见他面色无异,始终挂着一抹随意的浅笑,苏离川继续道:“可我了解她,她一向谨慎稳妥,无论是对人还是生意,她从不是个冒险的性子。”
苏离川郑重的拱了拱手,冲阿修道:“大当家,恕苏某直言,你,你们整个鹿鸣山,于她而言,便是最大的冒险。你们……不是一路人,还请大当家高抬贵手,放过月娘吧!”
都说男人最了解男人。
曾经,提起雪狼,苏离川便会有种莫名的忌惮。
经过那个雨夜,他再确认不过了,阿修待柳月影,定不似那声“姐姐”一般简单。
他害怕,怕失去,怕月娘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
曾经,他可用身份、用婚姻束缚住她,可如今她是自由的,他一点拉住她的资本都没有。
他……不能没有她。
是以,他鼓起勇气,上了鹿鸣山,真心实意的同阿修说了此番话,指望他明白,他们本不是一路人,又何苦执着纠缠?
与其没有结果的痴缠自苦,不如当断则断的从未开始。
“唰!”
苏离川的话音刚落,便听太师椅的方向传来利刃出鞘的声响,惊得他后背一麻,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苏离川小心的转头,余光看过去。
八尊大佛哪个都未动,依旧悠然自得的坐着,或喝茶,或垂眸。
只有一位一身白衣的公子,手中晃着一把折扇。
细看下,那折扇的每一折顶端都冒出一截尖锐的利刃,闪烁着凛冽嗜血的寒光。
柳如刀姿态放纵,慵懒闲适,唇角似还勾着笑意,轻摇折扇,君子如玉,好似杀器在手的人不是他。
苏离川不敢多看,咽了口口水,转而看向棋盘对面的阿修。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又落下一颗黑子,阿修笑了笑,神色淡然,问道:“苏先生可是说完了?”
苏离川想了想,点头道:“是!只要大当家应允,苏某亦可应承鹿鸣山雪狼一事,只要苏某做得到,还请大当家成全。”
听闻此话,阿修的脸上方露出一丝情绪,唇边淡然的笑容中染上了不屑。
他笑了笑,道:“既然苏先生说完了,那便换我来说吧!先说说……我们之间吧!”
苏离川怔了怔,不解的看向阿修。
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之前罗京生用赈灾粮算计雪狼之事,我想苏先生比我更清楚来龙去脉。”那双深邃如狼的眼眸盯着苏离川,盯得他浑身冷汗直冒。
今日贸然上山,纯属一时脑热,苏离川倒是忘了这档子事。
如若雪狼要追究,他还能否走出鹿鸣山?
“我想苏先生算计那批赈灾粮,并非当真丧心病狂到不顾百姓安危,栽赃雪狼,也并非同雪狼有什么深仇大恨,说到底,还是对我有所猜忌吧!”
苏离川垂下眼眸,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阿修磁重的嗓音继续不紧不慢的响起,“春闱落榜,落魄返乡,一个小小里长,心有不平吧?也对,当年刘邦出身草莽,就是个混迹街头的二流子,却也是个亭长,堂堂世子爷还不如个二流子啊!”
他说的轻描淡写,却羞得苏离川红了脸,死死咬着牙,拧紧了眉心,似是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阿修话音一转,淡淡道:“草莽又如何?刘邦能屈能伸,沛县起义,得道多助,终坐拥万里河山;项羽倒是出身名门,英勇无双,最终还不是乌江自刎的下场?”
“……”
“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人生之起起落落?苏先生只是从云端跌落,又不是下地狱。相比那些早已身处地狱之人,苏先生太过幸运了些。”
“……”
“苏先生是读书人,当明白,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此事,你做错了。”
苏离川紧抿唇角,辨无可辨。
阿修没有疾言厉色,只如此清浅几句话,便说得他面红耳赤。
明明是比他年岁还小的男子,可浑身的矜贵威慑,竟让苏离川不自觉感到相形见绌。
“我们再来说说月儿。”阿修轻轻落下一子,微微一笑,好似提起她便心情大好。
听到“月儿”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苏离川有些不适的蹙了蹙眉,终是没有勇气反驳。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意属实难得。苏先生当真是好命,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福气伴着心上人长大。”
阿修凝视着苏离川,似要看透他的灵魂,“你们指腹为婚,你打小便知她是你的夫人,长大后,顺理成章。如此,苏先生是不是觉得一切都该是理所应当的?”
苏离川拧起眉心,对上阿修的眼眸,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只字未言。
阿修勾起唇角,不客气道:“她在鹿鸣山遭遇意外,你便同她的孪生妹妹有了苟且,她身为当家主母,理该宽容大度,迎妾进门,‘理所应当’?”
“……”
“你高中解元,风光无限,同花满楼的半夏相识相知。嗯,红颜易得,知己难求,得遇如此知情识趣,心意相通的绝世佳人,确实易乱人心智。”
阿修一手摩挲着下唇,略带嘲讽的笑看着苏离川,“你觉得月儿同你相伴十余载,‘理所应当’懂你?”
“……”
“你们苏家这承恩侯的荣封是如何来的,相信苏先生比我更清楚。支撑起一个侯府的门面,往日里需多少银子,苏先生以前许是不知,如今可知了?”
“……”
“她为了一家子的生计入商道,在外行走,风里来雨里去整六载,你是不是觉得她既已嫁做苏家妇,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
“她与你母亲意见相左时,你可有一回是护着她的?你为了你所谓的‘孝道’,让她隐忍退让,‘理所应当’?”
“……”
“苏先生自诩君子,可桩桩件件却非君子所为。甚至捕风捉影,听信谗言,你如何猜疑忌惮我都无妨,却不该质疑自己的发妻。需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女子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理所应当的情分,过去六年种种,付出也好,委屈也罢,皆不过是她的心甘情愿。是因为你,是因为对你的情意。这一切,你得到的太容易了,凡事太易得便不知何为珍惜,亦可随手糟蹋。”
“……”
“你说你最了解她不过,那我想请问苏先生,她幼时可是如今这般模样?曾经那个明媚如艳阳的丫头哪去了?你可还记得她上回肆无忌惮的哭、无忧无虑的笑,是何时?又是谁将她变成了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模样?”
阿修的声声质问犹如化为实质的巴掌,一下下抽在苏离川的脸上,竟令他感受到了真实的疼。
这种疼似从心底蔓延,遍布四肢百骸,心弦被抽断,抽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提到柳月影“幼时”,苏离川略带疑惑,他艰难的哑声问道:“大当家此话……你以前便认得月娘?”
阿修支起一条腿,一只胳膊随意的搭在膝头,舒了口气,冲着棋盘扬了扬下巴,勾唇一笑,道:“这局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