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川定睛一看,他本就无心下棋,落子都不过脑子,不知不觉间,已是兵败如山倒。
“我,是不会放手的。”阿修淡淡的说道,口气带着毋庸置疑,“苏先生请回吧,鹿鸣山大开山门任由苏先生来去一回,没有下一回了。”
他懒懒的垂下眼帘,似再懒怠“教训”苏离川一个字。
苏离川浑身坐到僵硬,有些艰难的撑着软榻起身。
那八尊大佛岿然不动,听了个原原本本,一字不落。
苏离川有种被人扒光了当街裸奔的感觉。
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方走了两步,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阿修,问道:“大当家,苏某能再多嘴问一句吗?”
阿修轻撩羽睫,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请讲。
“当初……鹿鸣山从贼人手中救下月娘,便知她身份吧?为何大当家没有当即将她送回侯府?”
闻言,阿修看了苏离川许久,遂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再无需多问,苏离川懂了,他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山寨。
那次意外如上天之手,轻飘飘的揭开了多年来蒙在苏家脸面上的遮羞布。
将这些年掩藏在粉饰太平下的肮脏龌龊、暗潮汹涌统统暴露了出来。
与其说那次意外是柳月影的死里逃生,不如说是对侯府人性的一次极致考验,是对他苏离川的考验。
而很显然的,他未能经得起考验。
下山的路上,苏离川脚步虚浮踉跄,神魂游离,竟感到巨大的悲怆充斥胸膛。
原来,他一直在忽略她。
他觉得一切“理所应当”,是以无尽挥霍,终是将她待他的一腔赤诚真心挥霍殆尽了……
***
直到苏离川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前厅中仍是一片鸦雀无声。
阿修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慵懒的倚靠在茶座中,支着一条腿,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柳如刀最先没憋住,喷笑出来,兴奋道:“噗哈哈哈……我当真是佩服啊!头一回见识到大当家的辩才!”
邢舟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冰块脸上,也鲜见的露出了一抹笑意,“言是伤人刀,杀人于无形。”
胡彪笑着点点头,“实乃杀人诛心。”
老丁头笑眯眯的捋着山羊胡,满意的点点头,道:“这还有点儿大当家的模样!”
说着,看向阿修,挑眉问道:“什么时候把夫人娶进门?山寨也有好久没正经办喜事了啊!”
阿修被一群大佛哄闹得有些烦,蹙了蹙眉心,不满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柳如刀晃悠着手中的折扇,嚷嚷道:“之前,我们可都以为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谁知柳娘子竟是和离了!天赐良机,你还不赶紧着?若再被她跑了,我看你这大当家也甭干了,我跟着你丢不起这个人!”
阿修觑了眼他手中折扇上的把把利刃,挑眉道:“吓唬谁呢!”
就苏离川那文弱书生样儿,用得着亮出杀器恐吓他?
柳如刀无所谓的一晃折扇,利刃“唰”一声缩了回去,他撇撇嘴道:“手滑罢了。”
谁让那书生方才说了些他不愿听的话呢!
他手中折扇没飞出去削断苏离川的喉咙,都算他柳如刀宽宏大量了。
阿修再未管众人,起身伸了个懒腰。
外面阳光正好,同他们这群老爷们儿在一起消磨大好时光,简直浪费。
他垂眸一笑,她跑?往哪儿跑?!
***
这几日,阿修往小院儿跑得更勤了些。
他一直未言明什么,柳月影也不好唐突开口,显得自作多情。
寻常时日,两人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大多是他带着她到附近走走。
以往,柳月影忙于府中柜上,成日忙得团团转,从没留意过周遭风景。
难得清闲下来,好生体会岁月静好。
夏季里,群山苍翠,野花遍地,生机盎然。
即便是田间地头,也是一片繁盛之景,处处皆怡人。
有时,漫步山坡,她随手采着野花,杂七杂八的花种,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样样都喜欢,一摘摘满怀,如个小姑娘一般抱着大捧的野花,在广袤的田野山坡上蹦跳。
有时,他带着她策马狂奔,风驰电掣,体验红尘作伴,烈火如歌的青春肆意。
那日,河水中央情之所至的一个拥抱后,他再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可她总能从那双格外深邃的眼眸中,察觉到丝丝缕缕的情意。
暧昧在两人间荡漾,那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捅破。
可柳月影的心头总有些不安与彷徨,她享受如今轻松愉悦的日子,不想改变,不想打破。
跑马跑累了,两人寻到一处半山腰,席地而坐,望着山坡下。
小九和阿风几个少年郎正带着春禾她们放纸鸢。
姑娘们自己扎的纸鸢,有花蝴蝶,有小燕子,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年岁相当的几人凑在一起,总是笑闹不断,笑声阵阵,随着夏季的风飘出去好远,连日头都灼热了许多。
柳月影含笑看着,深吸一口气,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阿修。
他伸长着两条腿,双手支在身后,微仰着头,半阖眼眸,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天光下,他的侧颜棱角分明,下颚骨格外清晰,凸起的喉结时而上下翻滚,竟是极致的诱惑。
柳月影想了想,轻声问道:“阿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从哪里来呢?不会生来便是山匪吧?可是有何苦衷才会落草为寇的?”
相识以来,她时常心有所感,他的身上无丝毫粗鄙匪气,他曾说自己大字不识,是个粗人,可观其言谈举止,总会不自觉地透出矜贵,哪里是什么莽夫?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养不出这般儿郎吧?
有些东西融入骨血,是如何都掩藏不住的。
阿修闻言,微微一怔,抬眸看向柳月影,长长的羽睫下,是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眸,认真凝视时,总能给人极重的压迫感。
柳月影见他面色有异,甚至闪过一抹阴沉,忙道:“我、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若不想说,便罢了。”
阿修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边渐沉的夕阳,轻声道:“我姓洛。”
他转头深深的凝望着柳月影,一字一顿道:“你可知京都洛氏?”
柳月影彻底愣怔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洛氏,一个消失在王朝历史中多年的姓氏。
洛氏太祖纵横三朝,在先皇时期官拜内阁,众臣之首,洛氏一门曾出过九位宰相,门下桃李遍布王朝,煊赫鼎盛,荣极一时。
却一朝行差踏错,受奸人诬陷,卷入皇子谋反大案中,洛氏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当年,洛氏一案轰动朝野,三百一十六条洛氏族人的性命,止于刽子手刀下。京都菜市口斩了一个多月,整个京都城日日被鲜血浸泡,冤魂的哀鸣经久不息,凛冬的雪都无法冷却血腥的味道。
年十五以上男女皆斩首,年十五以下男童发配极北苦寒之地,年十五以下女童充入青楼为妓。
他,在极北之地待了八年!
那一年的他才六岁,母亲在洛家被抄、父亲问斩时便触柱自尽,年仅十二岁的亲姐姐不堪受辱,被充入青楼后,趁老鸨不备,将碎瓷片插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么多年过去了,洛家满门几百口人,只有一个他活了下来。
柳月影无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听着他口吻平淡的诉说着惨烈的过往。
该是经历过多少个撕心裂肺的孤独夜晚,他才能心如止水的说起这些鲜血淋漓的仇恨与不甘?!
夕阳彻底沉入了山涧,天光昏暗了下来,光明与温暖再也不见,暗夜即将到来。
山顶的风拂过,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吹红了她的眼眶,视线模糊了些许,他的轮廓也跟着模糊了,好似风一吹,他便也要随风而去了。
她有一瞬的心慌,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头,望进她通红的眼眸中,微微勾起唇角,沉声道:“我姓洛,名景修。”
洛景修……
曾经,这该是多么荣耀加身的名讳啊!
三个字伴着山顶微凉的夜风,悄无声息的滑入了她的心尖,莫名的带起一阵生疼。
“是何人如此诬陷洛氏?”柳月影下意识的便站在了他的那一边,认定此案一定是一桩惊天冤案。
洛景修笑了笑,笑容中有些无奈又带着轻蔑,淡淡道:“贺璋。”
柳月影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一下子挤进一堆大人物的名字,让她有些吃不消。
“贺、贺璋?”柳月影咽了口口水,“当朝太傅兼天子帝师——贺璋?”
洛景修轻笑出声,“怕了?”
柳月影蛾眉轻蹙,她就是个小老百姓,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巡抚了,提起那些手握实权,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谁不怕?
那可是一品大员啊!
柳月影垂眸沉思,问道:“我记得洛氏曾是三朝元老,怎会轻易行差踏错?”
当年的柳月影还小,但因着外祖家在京都,她时常被柳林氏带着回京省亲。
皇城根儿下,听到的、看到的更多,即便是小孩子,也不会不知当年盛极荣耀,鼎鼎大名的洛氏一族。
那可是洛氏,能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稳居众臣之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阴谋算计没经历过?
况且,洛氏族人众多,相互扶持,依附洛氏在朝为官者也不在少数,可谓是一棵盘根错节的百年古树,怎会轻易倒呢?
洛景修深深的看着柳月影,唇角的笑意透出几分欣赏。
他问:“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柳月影懵了,“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