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一路纵马来了小院,秋霜和冬雪都有些意外。
他端坐马上,垂眸问道:“你们姑娘呢?”
秋霜应道:“姑娘和春禾她们去河边浣衣去了。”
阿修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便冲着河边奔去。
还未到她们寻常浣衣的地方,便见春禾与夏蝉相携着往小院的方向而来。
阿修勒停马,居高临下的问道:“你们姑娘呢?”
春禾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大当家不是深夜才离开吗?怎么一早又来了?
夏蝉忙应声道:“我们皂角没带够,今儿个天气好,姑娘让我们回来把床褥拆了一道洗洗,她在河边等我们呢!”
阿修闻言,心头划过一道莫名的恐慌,拧紧了眉心,一夹马腹,便冲着河边飞奔而去。
方到河边,他一眼便瞧见了她的身影。
只一眼,他的心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
两岸密林苍翠,倒映河水汤汤,鸟儿轻啼,虫鸣阵阵,盛夏的清晨河畔,她背对着他,伫立水中央,水已漫过了她的膝头,她似没有感知一般,任凭河水湿了裙摆与广袖。
阿修目眦尽裂,翻身便跳下了马,冲着水中迈步狂奔。
他心中怒火中烧,差点烧断了理智的弦儿,这股怒火中夹杂着滔天的妒火,激得他眼眸通红一片。
她就如此放不下苏离川!
若是爱,大可委曲求全,若是恨,亦可报复泄愤。
定是如此这般的又爱又恨,才会在经历了昨夜一事后,既忘不掉又无法原谅,满心纠结自苦,她竟想寻短见!?
阿修大踏步的往河水中奔跑,溅起大大的水花,湿了半身也顾不得了,零星水花溅入眼眸,染得那双深邃泣血的眼似蒙了层湿意。
他跑得很快,只是转瞬间便到了她的身后,可他却觉得这短短一瞬竟似度日如年,被愤怒与嫉妒拉得无限长。
阿修一把攥住柳月影的胳膊,怒吼一声:“你在做什么!!”
柳月影被一股大力拉扯,差点儿一屁股坐水里,她仓惶回头,便对上一双泛着血红的双眸,眸中充斥着不加掩藏的愤怒、焦急,甚至还有恐惧。
她懵懵的抬头看向他,一脸清澈的懵懂,“阿修?”
对上那双清灵的眸子,他冷静了两分,可阵阵后怕仍冲击着胸膛中猛烈跳动的心,他哑声问道:“你、你在做什么?”
柳月影眨巴眨巴眼,抬了抬手,道:“抓这个啊!”
阿修微微低头,顺着她的手看去,才见她右手两指间捏着只蜻蜓。
方才被她的背影挡着,他没留意,离她不远处有块硕大的石头埋于水中,露出尖顶。
岩石常年被河水冲刷,变得光滑如新,方才有蜻蜓停在上面。
柳月影一早被春禾拉出来浣衣散心,闲来无事,看到蜻蜓便玩心大起,夏季里河水清爽沁凉,她便跑到河里抓蜻蜓。
阿修的眉心紧拧着,狠狠闭上双眼。
方才他关心则乱,瞧见她站在河水中央,便乱了心神,乱到忘了这条支流并不深,乱到恐惧淹没了理智,乱到嫉妒吞噬了整颗心。
此刻还能感受到胸膛中的心在狂跳,“咚咚”的声响震得他耳膜都在疼。
柳月影看着他那沉冷中极力克制着什么的脸色,也有点儿心虚,是她太贪玩了?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怎么了?”
阿修深吸一口气,再没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深深的将脸埋于她的颈间,双臂紧紧地将她纤弱的身子禁锢怀中。
深吸一口气,贪婪的吮吸着属于她的馨香,他阖上眼眸,哑声道:“你吓到我了。”
许是极度恐惧带来的阵阵后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似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乍然被拥紧,柳月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从小到大,她的人生中只有过苏离川一个男子,从未同旁人如此亲密过。
雄壮的陌生气息将她层层包裹,她有些不适,心跳突突的加快,连呼吸都窒住了,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
男子的臂膀坚实有力,此刻紧紧地环着她,她逃不开,也躲不掉。
柳月影懵懵的眨眨眼,舔了舔干涸的唇瓣,想了想,抬起手拍了拍阿修的后背,似在安抚好友,亦或是弟弟,轻声道:“我只是想着水不凉,很舒服,就、就下来玩一下,看到蜻蜓了想抓来玩的……”
说着说着,她福至心灵,微微瞪大了双眼,问道:“你、你以为我要寻死?”
阿修沉默不语,微微舒了口气,依旧舍不得松开她。
方才是惊吓过后的情之所至,一时冲动便抱了她。
如今心绪稍稍平复,他却当真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她这样香,这样软,缕缕青丝偶尔扫过他的鼻尖,仿若扫到了心头,酥酥麻麻,细细痒痒的。
他虽未回应,柳月影却明白了,瞪大眼睛叫道:“你真当我要寻死啊!这怎么可能呢?”
就为了昨夜之事?为了苏离川?她又不是疯了!
即便真发生了什么,她也只能当是被疯狗咬了一口。心里上定是会愤恨、厌恶,甚至低沉消极一段时日,可她和苏离川有过六年的婚姻,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装什么贞洁烈女?
人生漫长,美好的事物何其多,她还未尽数领略,为何要寻死啊!
何况,关键时刻,阿修救了她。
他如暗夜修罗般,冒着倾盆暴雨,踏着电闪雷鸣,出现在她的面前,看尽她的狼狈与不堪,听尽她在雨夜中悲伤的哭泣。
于别人而言,他似索命修罗,于她而言,修罗向她伸出手,带她逃离深渊。
想到雨夜中好似从天而降的他,她的心头有些软软的。
阿修放松了心神,慢慢松开怀中的她。
看着她瞪着一双大眼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反而笑了出来。
挑眉看向仍被她捏着翅膀的蜻蜓,调侃道:“再抓着,它就要死了。”
柳月影蹙了蹙眉心,看了眼手中的蜻蜓,无奈的撇撇嘴,手一松,便将蜻蜓放飞了。
阿修自然而然的拉起她的手,拉着她往河岸边走去,边走边数落:“玩心一起竟是不管不顾,衣裙湿了大半,虽是夏日也是会着凉的。”
柳月影提着湿哒哒的裙子,走得有些费力。
小手被温热的大手紧紧地攥着,她下意识想要抽回,却没抽得动。
她抿了抿唇,便由着他如此牵着往河岸边蹚着水走。
听着他满怀关心的数落,她勾了勾唇角,心中滑过一丝温暖。
刚到了岸边,春禾和夏蝉便抱着拆下来的被单回来了。
瞧见河岸边的两人浑身湿哒哒的,夏蝉瞪大了双眼,惊叫道:“这是怎么了?掉水里了?天啊!快快,回家换身衣服。”
“……”
“你说你们俩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水里啊!”
听着夏蝉和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柳月影同阿修对视一眼,两人一时没忍住,一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两位祖宗,赶紧的吧!别着凉了啊!”
***
那一夜,苏离川被阿修暴揍了一通,淋着大雨,醉意朦胧,都不知如何回的家,翌日便病倒了。
醉时感觉不到,清醒了方知自己半张脸肿成了猪头。
柳星辰问时,他也只是含糊其辞的解释说喝多了不小心摔的。
既病了,便不能去上职了。
苏离川请了三日假,在家休养。
病中,他倒是做了个决定。
身上方轻快了些许,苏离川便上了鹿鸣山。
***
“大当家,山门处有一位自称姓苏的书生,想要求见大当家。”山门岗哨的一位兄弟禀报道:“我等推说鹿鸣山谢绝闲杂人等入内,可此人坚持,见不到大当家便不离去,我们劝说无法,才上来回禀。”
柳如刀嗤笑一声,斜睨着上座处的阿修,幽幽道:“情敌找上门来了啊!”
阿修姿态闲散的坐在狼皮椅中,手中仍擦着那把大刀,沉默许久,冷声道:“让他上来。”
“是!”岗哨的兄弟小跑着离开了议事厅。
柳如刀满眼闪着八卦之光,嘴欠道:“需要我等回避不?”
阿修微勾唇角,“不必。”
***
苏离川头一回上鹿鸣山,被一位小兄弟引着路,心头说不紧张是假的。
他尽可能的步履稳健,眼神坦然,并未四处乱瞄,一路跟着人来到了一处极高的平地。
平地处建着一座比寻常竹屋要大得多的房子。
“大当家便在此处,先生请。”小兄弟有礼的抬了抬手,丝毫不见粗俗鲁莽。
苏离川忙拱手行了一礼,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迈步而入。
从外看,只觉这房子很大,入内方知全貌。
前厅处,八张太师椅分列两边,此刻位上端坐着八位形色各异的……江湖人士。
苏离川只能暗自用此来形容眼前人,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草莽山匪”。
他们有的仙风道骨,有的风流不羁,有的如冷面修罗,有的浑身充斥着杀伐之气,有的倒是慈眉善目。
气质各有不同,独独不似他想象中山匪莽夫的粗鄙不堪,却带着难掩的危险气息。
八位尊上分坐两侧,极致的压迫感充斥着偌大的前厅。
目之所及的上首位是一张铺着狼皮的高位,此刻,男子倚靠在狼皮椅中,姿态慵懒随性,一脚踩着脚踏,一腿伸直,手中正慢慢擦着一把黝黑的钢刀。
他还如苏离川印象中一般肆意洒脱,狷狂不羁,那双格外深邃的眼眸深如寒潭,从未让人看懂过。
可那一夜,苏离川在醉酒中似是从中看到了凌厉的杀意。
他一步步迈入“匪窝”,平心而论,此处不仅未见任何脏乱昏暗,反而窗明几净,陈设古朴,内敛庄重,处处透着厚重的底蕴,恰如眼前的男子,矜贵自持,霸气凛然。
苏离川稳住心神,在众目睽睽下,冲着上首位端然行礼,道:“苏某见过大当家。”
阿修懒懒地撩起眼帘,扫了一眼苏离川那张还未消肿的脸。
眼角、颧骨、下颚,青紫尤见,给那一身的温润端方平添了一抹滑稽。
他勾了勾唇角,沉声道:“苏先生,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