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苏离川过得很不好。
苏家没了侯爵俸禄,济世堂营收锐减,如何也撑不起偌大的门庭了。
原来的府邸变卖了,连带着车马都卖了,待苏家人搬离侯府旧宅时,可以说是把能卖的都卖了。
整府的家丁奴仆遣散的只剩一个看门的老伯,和一个负责洒扫做饭的婆子。
苏离川拖家带口的搬进了城东桃花巷的一处两进的小宅院。
以前,从牡丹院到海棠院,需得分花拂柳,越花园、穿回廊,如今倒也方便,东厢房到西厢房,开门就是。
李氏当了十几年侯爷夫人,享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乍然没人伺候,吃穿用度也大不如前,这如何能适应?
气儿不顺便看什么都不顺眼,李氏成日里在家骂娘,骂了儿子骂老子,家里骂够了便站在门口骂街,同邻居家的婆娘对着骂,整日没个消停的时候。
甭说李氏了,就连柳星辰也是不适应的。
苏家没落了,她便将秋叶和冬梅送回了柳家,毕竟是她的陪嫁丫头,柳家好歹还有点儿家底,没必要跟着她吃苦受罪。
没有了丫头,平日里端茶倒水,洒扫整理,浆洗衣物等一应事宜都得自己动手。
她还有个刚满六个月的女儿,单是孩子的尿布,每日就得洗好几茬。
柳家富裕,柳星辰打小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着长大的,哪里吃过这个苦?
这不,没两日,娇嫩的柔荑就被泡开了细小的口子,被皂角水一激就更疼了。
李氏打院门口进来,便见柳星辰坐在院中,面前放着个大木盆,正在给孩子洗尿布。
瞧见她,李氏就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道:“你个丧门星,生下个扫把星,都是因为你!自打你进了我苏家的门,就没一件好事,成日家看着你那死人脸,真晦气!”
柳星辰因早产身子亏空,月子里没调养好,后期如何进补都收效甚微,如今整个人瘦得脱了像,脸色蜡黄中透着青白,加之日子过得不顺心,怎么会好看呢?
以前还能用脂粉遮掩,如今哪里还顾得上涂脂抹粉呢?
听着李氏的谩骂落在耳边,即便是日日都能听到的恶毒,本该早已习惯,可柳星辰仍免不了憋气,低着头继续干活,眼神中却冰冷一片。
正巧,苏茂拎着鸟笼子进了院门。
李氏瞧见,便调转矛头,冲着苏茂道:“你又死哪里去了,家里都这般光景了,你还有闲心遛你那几只破鸟!”
苏茂懒得理她,扭头就往青鸾的屋里钻,想寻一方清净。
面对家中突变,最稳得住偏安一隅的许是只有青鸾和苏云意了。
听着李氏日日变着花样儿的谩骂声,苏云意面无表情的往耳中塞上棉花,继续窝在房中看她的书。
李氏不依不饶,扑上去拽着苏茂的衣袖,骂道:“你给我站住!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闲钱养姨娘!我看倒不如把她送回窑子里,虽人老珠黄了,可那些个打更的、挑粪的倒也不嫌弃,说不定能卖点儿银子贴补家用!”
苏茂听着李氏那污言秽语,拧紧了眉心,猛地一甩袖子,怒道:“你再胡言乱语,老子先休了你!”
李氏被苏茂甩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天爷啊!我不如死了算了!”
转头怒瞪着柳星辰,抬手指着她,骂道:“都赖你!是你把月娘气走的!你还我儿媳妇!我那又听话又能干的儿媳哟……”
苏离川一回来便撞见李氏又在撒泼,就没有一天是消停的,他有些烦躁的拧起了眉心。
李氏一看他回来了,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抓着苏离川的胳膊,急切道:“川哥儿,你去把月娘找回来,只要她回来了,咱们家一定能回到过去的日子啊!”
苏离川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将手中的米粮交给洒扫婆子,哑声道:“母亲哭喊得累了,回房歇着去吧,儿子上职一天,真的很累,让儿子歇会儿吧!”
说罢,也不管李氏如何叫嚷,转身回了房。
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苏离川也是这些时日才知,一斗米要十三文钱,还不够一家子两天的嚼用。
一斤赤砂糖要十五文,一小罐子蜂蜜要一两银子,上好的茶叶要几两到十几两不等,燕窝更是按两在卖,以往稀松平常的东西,如今于他而言竟是奢侈的。
侯府多年积攒下来的家产虽不至于立马捉襟见肘,却也要精打细算着过活。
李氏以往享惯了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如今是再也甭想了。
***
入了夜,苏茂将苏离川唤来了书房。
狭小的书房还不如以前侯府的柴房大,爷俩灯下对坐,皆是静默无言。
许久,苏茂叹了口气,问道:“今日晚食只有六菜一汤,家中不至如此吧?”
烛光下,苏离川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哑声道:“当初祖母离世,出殡下葬的花销不少;分家时,未免拖拉,二叔和三叔提的要求我都应了,公中本身就被他们抠走不少银子了,分到咱们大房的,确实没剩多少;遣散家丁奴仆,也是一大笔遣散费,如今……”
他叹了口气,道:“父亲说不至于,可咱们如今的吃穿用度也不差,只是不能同往日相比而已,总不能继续挥霍无度,坐吃山空啊!”
六菜一汤还要如何挑?又有哪个是没吃饱的?只不过荤菜少了一点,没有了以往的糕饼点心罢了。
苏茂拧起眉心,不解的问道:“不是还有济世堂?”
提起济世堂,苏离川更头疼了。
他一个书生,从未经过商,哪里懂商道里的弯弯绕绕?
苏茂更是个甩手掌柜的,家里家外什么都不曾管过,苏离川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本以为有柳月影打好的基础,济世堂再撑个十几年是不成问题的。
可就在柳月影刚离开侯府,李氏接手济世堂的那段日子,她便推翻了之前柳月影立下的分成制度。
李氏才不管掌柜伙计们在柜上出多少力,有多辛劳,做工的凭什么分东家的营收红利?
是以,掌柜们乍然被削了分成,只拿工钱,个个心生不满,不足两月便陆续离去。
不止如此,如今的济世堂留不住孙、郑、李三位郎中。
一来,他们都是柳月影当年从一众郎中里精挑细选出来,为济世堂坐镇的郎中,多年来对他们礼敬有加。
柳月影一走,在三位郎中心里,东家就换人了,自然不同以往。
二来,如今的济世堂本身就乱成了一锅粥,掌柜伙计们日日同东家掰扯工钱,哪还有心思好生干活?
内里乱糟糟,百姓们也不愿登门寻医问药,没有病人,郎中们吃什么?
是以,孙、郑、李三位郎中也相继离开了济世堂。
他们均是各科圣手,走到哪都不愁一口饭吃。
听着苏离川的解释,苏茂也愁得浓眉紧拧,半晌给不出一句有用的建议,只道:“总归还是要想想辙,不能如此。”
说着,他看向苏离川,语重心长道:“川儿,你如今也大了,是家中的顶梁柱,这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担都在你的身上啊!”
苏离川心头发沉,他要如何?他一个小小里长的俸禄,养自己的小家都费劲,更遑论还有一大家子。
苏茂沉吟思忖,终是劝道:“你母亲今日所言虽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
苏离川抬眸看向父亲,李氏日日骂街,还能听出道理了?
苏茂道:“不如……你去看看月娘?为父知晓,当初和离时你并非心甘情愿。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分又岂是说没就没的?这都这么久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女人嘛,你哄哄她,总会心软的!”
苏茂抬起大掌,拍了拍苏离川的肩头,鼓励道:“为父也算看着月娘长大的,这孩子心肠软,最是和善乖顺,川儿,有什么话好好同她说,她知你如今困难,定会回头的!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妻!”
***
从书房中出来,苏离川站在漆黑的院落中愣神了许久。
有种无言的难堪萦绕心头。
他如何不明白,若今日侯府依旧风光无限,济世堂离了柳月影也能风生水起,那么苏家许是谁也不会想起她。
甚至还会在茶余饭后讥诮两句“下堂妇”。
如今苏家没落了,再不复往日的富贵安逸,人人都“想念”柳月影了。
就连李氏骂人时都要扯上一句“我那又听话又能干的儿媳妇”。
夜色中,苏离川嘲讽的笑笑,仰头望向夜空。
今夜月亮依旧高悬,月色清泠迷蒙,四季轮回,亘古不变。
他一向自诩君子,无论如何还是要脸的,可感到难堪的同时,竟有种隐秘的心动藏在其中。
苏茂的话萦绕耳畔:“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妻。”
微微闭上眼眸,苏离川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恍然想起那日在府衙门口见到的她。
丁香色的襦裙,轻扬的发丝,飞舞的广袖,灿若艳阳的笑容,好似自此飘进了他的梦里。
父亲有句话没说错,和离时,他并非心甘情愿。
赌气也好,话赶话也罢,她都把话说绝了,难不成还要他跪下来求她吗?
如此一封放妻书,割断了六年的婚姻。
可割断了的也只有婚姻而已,苏离川慢慢抬手抚上胸口,感受掌心下的跳动。
他心里很清楚,她依然在这里。
是啊,十余年的情意,如何能说断就断呢?
夜风拂过,带来了初夏的味道,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月娘,我还在你心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