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关于“赈灾粮”的调查与判罚结果从天而降。
三州巡抚罗京生贪墨赈灾粮,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着贬职流放西北,抄没家产,充于府库。
柳月影曾见过一次这位罗京生罗大人,那是个尖嘴猴腮的酒囊饭袋,奸猾的笑面虎,眼中只有色与利。
位居三州巡抚多年,尽情享受了三州境内的富庶与安泰,却尸位素餐,大肆敛财。虽不至于鱼肉百姓,却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没干过什么实事。
单看他当初借着白老五一案掏空了白家半副身家便可见一斑。
这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罗京生一开始的算盘打得响,这么一大批赈灾粮下放到他的地界,不贪点儿不是他的风格啊!
往年利州年年受灾,哪回赈灾粮饷他不想方设法的扒点皮呢?
这回也是一样的。
罗京生贪墨了划分到织阳县的那一份赈灾粮,顺手将罪名扣在雪狼的头上,寻了个最好的替罪羊。
一群草莽山匪罢了,还不是当官的说什么便是什么。
届时,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雪狼百口莫辩。罗京生出兵剿匪,名正言顺。
剿灭一窝“盘踞多年,危害百姓,为祸乡里”的山匪,朝廷定会嘉奖,那他罗京生可谓是名利双收。
至于雪狼如何含冤,周汶会不会被无辜牵连,织阳县的百姓们未收到赈灾粮又该如何,这些统统都不是罗京生会考虑的事。
至于苏离川,罗京生该好生谢谢他。
若无世子爷,他还想不到如此“妙计”。
罗京生一早便想结识这位侯府世子,毕竟三州地界的商贾富户是不少,可有爵位的人家屈指可数。
苏离川高中解元之时,罗京生便借着侄子与其有些私交,设宴相邀。
席上,罗京生摆出知心老大哥的姿态,同苏离川相谈甚欢。
后来,苏离川落榜返乡,罗京生不仅未敬而远之,反而愈见亲近,时常请他喝酒,耐心宽慰,哄得苏离川真心拿他当大哥,不觉间掏心掏肺的说了不少真心话。
罗京生听出苏离川对里长一职甚为不满,连带着对周汶颇有怨言,甚至不知为何,对鹿鸣山雪狼很是忌惮。
罗京生根本不在意其中具体缘由,贼眉鼠眼咕噜噜一转,便想出了此番“妙计”,一箭三雕。
他万万没想到竟是出了岔子。
赈灾粮由官兵押运到了织阳县,同埋伏在城门口等着捉拿雪狼的官兵们撞上,互相大眼瞪小眼,两厢都懵了。
如此,这事儿是如何都瞒不住了。
周汶查清原委,直接一封奏折,越过上峰,交送官驿,走官道直达京都御史台。
周汶明白,他一个小小知府想要上达天听还是有困难的。
可御史台便不同了,他们上谏君王之失,下谏群臣之过,有监察百官之责。
此事交由御史台,那么朝廷必定会知晓的。
罗京生一手遮天,敛财多年,此番总算证据确凿,辨无可辨了。
一个远隔千里的三州巡抚,同京都城无甚利益捆绑,权力核心皆不在意,是以皇权的刀落下得干脆利落,又快又狠。
周汶思前想后,斟酌良久,终还是在那封奏折上提了一句“承恩侯府世子知情包庇,瞒而不报”。
当今圣上压根不记得渝州城中有个什么承恩侯,询问了一圈,才从一位老臣口中得知这承恩侯的由来。
原是先帝因着苏老太爷给贵妃娘娘诊病有功,才封了个爵位。
当今圣上不屑一顾,大手一挥,便摘了苏家的荣封。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加官进爵,哪个不是对江山社稷有功,对疆土百姓有利的,哪个又是这么容易的?
苏家因着苏老太爷的妙手回春,凭空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皇恩,也该知足了。
但圣上仁慈,并未取消苏离川的功名,那毕竟是他靠自己的学识考来的。
随着一道道降罪圣旨一同飘到渝州的,还有一道晋升圣旨——
周汶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提调三州巡抚,即日上任。
***
周汶上任当天,大开府库,将罗京生这些年贪墨的银两尽数折换成粮食,布施于百姓。
多余的银子都用于堤坝的加固、桥梁的重建、城门的修整等等,整个三州地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喜气洋洋,欣欣向荣。
而同一日,承恩侯府的牌匾被摘下,仅传承了一代的荣耀戛然而止。
李氏在府中撒泼打滚,哭闹不休。
苏年与苏盛拉着苏茂争执着要分家,本就掰扯多日,一直拖拖拉拉,如今可是拖不得了。
爵位都没了,还不抓紧分道扬镳,难不成哪日要被大房连累,抄家灭族吗?
奴仆下人们人心惶惶,整个苏家乌烟瘴气。
苏离川在家待得憋气,便出了府门,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渝州城的街头。
路过的百姓脸上皆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怀中抱着装满粮食的布袋,相谈着今晚要买几两肉、打几坛子酒,好生庆贺一番。
承恩侯府被削爵一事,若放在平日里,必定是要震动整个渝州城的大事,就如曾经荣封时一样。
可今日,周汶新官上任,大开府库,惠及百姓,人人都忙着领粮食,谁也没那份闲心去管苏家的荣辱。
苏离川看着那一张张因着一袋米就真心欢愉的笑颜,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世人追名逐利,汲汲营营,到底为的是什么?
天地之大,床榻只需三尺见宽,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那一口饱饭吗?
他苏离川饱读诗书,也不过是半生庸碌,在追求功名利禄的途中迷了方向,失了本心。
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未有过最简单踏实的欢愉笑颜了。
不知不觉间,苏离川随着人潮涌动晃悠到了府衙门口。
人山人海中,他竟瞧见了柳月影。
她站在府衙门口,正同周汶说着什么。
艳阳下,她脸上的笑容是那般夺目耀眼,一身丁香色的襦裙,将她衬得肤若凝脂,竟似无端小了几岁。
发丝轻扬,广袖翩翩,一颦一笑间柔情缱绻。
这是同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柳月影,是他曾忘记了的模样。
隔着人潮,他深深的凝视着她,似被攫住了心神,如何都无法将视线挪开。
身边有排队等着领粮的百姓认出了苏离川,笑着打招呼道:“哟,世子爷,您也来领粮食呀?”
如今一声“世子爷”简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苏离川面色一僵,尴尬的笑笑,转身落荒而逃。
“还叫世子爷呢!”有百姓看着苏离川离去的背影,略带唏嘘,“苏家被削爵了。”
“哎呀,我给忘了!”
“快快,往前走,领粮啦!”
“对对,快走快走!”
苏家是不是侯府,也无关升斗小民的吃喝拉撒,谁又当真在意呢?
***
柳月影是来同周汶道贺的。
听闻他提调三州巡抚,她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刚下马车便见府衙前一片热闹的景象,柳月影笑眯了眼,道:“我是来恭喜周大人的,贺大人高升之喜!”
周汶瞧见柳月影前来,忙拱手作揖,正经行礼,道:“多谢少……哦哦,不不,多谢柳娘子。这些年渝州得幸有娘子这般的商户,处处配合在下施政,才有渝州如今的繁荣太平,今后还需仰赖娘子,大家相互扶持,同舟共济,让三州都更上一层楼。”
周汶有些激动,升迁怎会不激动呢?
这一激动就礼数多,冲着柳月影一个劲儿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柳月影哑然失笑,忙扶住他的胳膊,可别三鞠躬了。
“周大人可是高兴坏了呢!大人有今日这番功绩,全是大人自己的德行修为,是应当的。渝州得幸有大人如此父母官,清正廉洁,治理有方,今后,我等该仰赖大人才是!”
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花花轿子人抬人。
周夫人今日精神好,正在府衙门口帮着衙役们放粮,转头便瞧见了柳月影,眼眸顿时一亮。
“柳娘子!”
她轻唤着迎过来,熟稔的拉起柳月影的手。
柳月影笑着端详了一番周夫人,调侃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夫人今日的气色真好!”
周夫人脸颊带着粉嫩,笑眯眯的同样打量柳月影,还拉着她的手,抬起她的胳膊,赞道:“我倒是瞧着柳娘子恍若是焕然一新,这精气神儿都不同了,你瞧,这么打扮多好看啊!”
两人笑闹着,柳月影看了眼老旧的知府衙门,问道:“周夫人快要搬家了吧?”
三州巡抚衙门也在渝州城,只不过在城南,地脚更好,府衙更大更气派些。
周汶走马上任,堂堂三州巡抚若还住府衙后院,也不像话了呀!
周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是,宅院还未整修妥当,待过些时日,请柳娘子来新居喝酒。”
“之前罗大人的府邸不是现成的吗?”
“哎哟,你快别说。”周夫人娇嗔道:“我这山猪吃不了细糠,他那府邸转一圈我都晕,找个人都费劲,快饶了我吧!”
柳月影被逗得“咯咯咯”笑出声来。
想来也是,罗京生的府邸太过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庭院长廊,水榭瀑布,美不胜收,单是姨娘的院子都不知有多少。
周汶同夫人只有两个人,即便再添些家丁奴仆,住着也是空旷,很是不习惯。
俩人都朴素节俭惯了,太过奢华,当真心里不踏实。
是以,周汶在府衙旁置办了一处小宅院,只待修整好,便带着夫人搬离府衙后院。
柳月影赞许的点点头,笑道:“那到时候,我定要贺二位乔迁之喜,好生讨杯酒喝!”
今日她来贺喜没带什么伴手礼,倒是别出心裁的带了两大挂炮仗,悬于府衙门口,“噼里啪啦”炸得震天响。
红屑翻飞映衬着百姓们的笑颜,连艳阳都好似更灼热了两分。
今日当真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