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川回到房中时,柳星辰刚哄睡了小女儿,正坐在灯下费劲的缝着一件小衣。
柳星辰自小因身子不好,是以更醉心于诗书,也是为了能同苏离川有话可聊,在女红上实在是差强人意。
孩子的一件小衣只是缝补个袖子,却扎得她满手指头都是针眼儿。
她正蹙眉吮吸着手指,抬眸便见苏离川进了屋。
“夫君,同父亲聊什么这么晚呢?”
柳星辰起身,为苏离川倒了杯热茶,体贴的端到他的面前。
苏离川听着她自然而然的称呼,心头有些不适,接过茶盏,淡淡问道:“大丫睡了?”
女儿未取正经的名字,老人都说贱名好养活,这孩子早产又天生不全,六个月了还小小一只,看着可怜。
苏离川想着,先取个糙名叫着,待到会跑会跳了再好生取个名。
“睡了。”柳星辰笑了笑,习惯性的凑到苏离川的身后为他揉捏着肩膀。
苏离川垂眸沉吟道:“星儿,你是我的妾室,以后这称谓上还是要注意些。”
柳星辰放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僵,脸色更难看了些。
“青姨娘都未曾有过逾矩的时候,依旧安守本分,守着以往的规矩。以前月娘还在时,有她护着你,如今你常日同母亲待在家,还是恭谨一些,我也不想她总是为难你。”
柳星辰扯了扯唇角,勉强道:“可是如今,姐姐已经……”
离开了苏家,不再是你的妻了啊!
苏离川听懂了她的意思,蹙了蹙眉,道:“正经人家不会将妾室扶正,没地乱了人之大伦。好歹我也是个读书人,怎能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柳星辰那本就蜡黄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苏离川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跟前,捋着她的手指,看着被水泡浮囊的指腹上带着针眼,还有丝丝血迹。
他沉叹一口气,道:“星儿,我知你受苦了,这些活计能做便做,做不了就去寻青姨娘帮忙也好,或者我寻邻居家的婶娘帮帮忙。”
他抬眸看向柳星辰,蹙眉道:“你身子不好,得好生补养,可家中如今这般光景,燕窝阿胶是吃不起了,待我这月的俸禄发下来,给你买两斤赤砂糖,平日里熬点儿小米粥,也是很养人的。”
柳星辰强压心头的不平,扯了扯唇角,道:“我不碍事的,夫……少爷不必放在心上。”
即便再愤恨怨怼,她也得勉强自己装得懂事温顺。
苏离川多看了柳星辰两眼,不自觉地又想起那日的柳月影。
她们是孪生姐妹,本就很是相像。
可这一年多以来,他竟觉得她们越来越不像了。
那么当初,他到底是如何认错的?
***
入了夜,苏离川翻来覆去睡不着。
黑暗中,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幔帐有些发呆。
神思杂乱,想起以前侯府的生活。
那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日子悠闲又舒心。
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笔墨纸砚,都被柳月影伺候得妥帖又细致,他习惯了,从未用心想过,这些需得多少精力,又需多少银子。
他也曾偶尔去牡丹院陪父母用过饭,那满桌子十几道菜肴,荤素搭配,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还要满足李氏的虚荣心,小点、粥品、主食,餐餐要八种,珍馐美馔,琳琅满目。
他曾喝的茶,以前只觉得味道不错,润舌回甘,清冽醇香,却不知那天柱剑豪、岳西翠兰、峨眉飘雪,是要多少两银子才能喝得起的名品贡茶。
苏离川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月娘……”
柳星辰背对着他侧睡着,本该早已入睡的人,此刻正瞪着一双无神的眼,听着苏离川似梦呓般的低语。
黑暗中,她面无表情,一张消瘦惨白的脸上,唯余一双眼浸满了阴冷。
同床异梦,注定又是一个无眠夜……
***
前几日,柳月影酿了一批松花药酒,还是寻的以前用惯的酒坊。
酒坊常年供济世堂酿酒,是当年初得酒方子时,柳月影走遍了渝州城的大小酒坊,才寻得的一家老作坊。
酒坊主家姓胡,世代传承酿酒手艺。
松花药酒用的便是老胡家的经年老酒做底,加上酒方子上的药材,加以酿造而成。
是以,道道工序都是关键,轻易换不得。
多年合作下来,胡家同柳月影也是旧相识了。
他们可不管来酿酒的是不是济世堂,总归生意未断便好。
新一批的松花药酒酿好后,柳月影便通知了赵五爷来胡家拉走,存入了赵五爷的库房。
她自己抱了两坛子回小院儿,想尝尝看这批酒如何。
刚挽着袖子从厨房出来,柳月影一抬眸,便见阿修正翻身下马。
她愣了愣,看了眼天色,扬声问道:“天都黑了,你怎地这时候来了?”
阿修迈步进了小院,刚想开口便顿住了,凑近了柳月影,微微低头嗅了嗅,挑了挑眉梢,调侃道:“自己偷酒喝了?”
看着他突然低头靠近,柳月影下意识的有点儿紧张。
听着他调侃的玩笑话,她不自觉绯红了脸颊,别开视线,道:“新一批药酒做得了,我尝尝味道罢了。”
那天夜里夏蝉的话又冒出脑海,柳月影暗自唾骂自己,又胡思乱想什么?
你看,旁人未言明时,他们相处时自然而随意,旁人这一多嘴,倒是当真不自在了。
阿修端详了她两眼,只觉得夜色中,她有些尴尬的小模样儿很是讨人喜欢。
他勾唇一笑,道:“天黑了正好,我带你去看个好光景。”
柳月影抬头仰视他,好奇的眨巴眨巴眼。
阿修二话不说,翻身上马。
柳月影见状更无措了,她的小院没养马,他又没备多余的马匹,这是要如何去?
他骑马,她在后面跑吗?
还不等她发问,只见阿修端坐马上,弯下腰,长臂一展,一把便环住了她的腰。
柳月影惊得张大嘴巴,来不及出声,已被大力带上了马背。
直到坐到了他的身前,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阿、阿修……”
“嗯?”
磁重的低吟近在耳畔的响起,柳月影紧张得后背都挺直了,“这、这不合适吧?”
阿修轻笑出声,调侃道:“年岁不大,怎地如此迂腐,哪来那么多破规矩?坐好了,别这么紧张。”
说罢,再不等柳月影反应,扬声厉喝:“驾!”
马儿撒开蹄子奔出了小院。
柳月影吓得忙攥紧马鞍。
她的骑术不佳,极少骑快马,即便马儿跑起来,她也是紧张得全副心神都在关注着自己的动作对不对,标不标准,极少有闲心享受这般风驰电掣的感觉。
阿修的骑术自然不在话下,此时马儿如长了翅膀,飞一般的驰骋在暗夜中的山道上。
他松松的揽着缰绳,这么快的速度,却丝毫不见慌乱。
她被他虚拢在怀中,未当真抱住她,却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因着颠簸,她的后背时不时地撞上他的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那胸膛的火热与健硕,能感觉到某处的跳动格外的有力,好似穿透了她的脊背,和她的心跳同步了。
过了初时的紧张,柳月影便渐渐沉浸在这种风驰电掣的刺激之中,既兴奋又快意,心跳得越来越快,好似要跳出喉咙。
“想叫便叫出来。”
男人磁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蛊惑的味道,温热的呼吸喷洒着耳廓,激得她微微一颤。
她深吸一口气,尖叫出声:“啊!!!”
惊叫声响彻密林山道,伴着夜风飘出去很远。
好似吐出了积压胸口的郁气,柳月影只觉得通体舒爽,朗声大笑起来。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带着肆意张扬,引得男子勾起了唇角,连眼眸都染上了笑意。
不知如此疾驰了多久,阿修带着柳月影到了一处溪水畔。
此地有些隐秘,不见人烟,溪水畔杂草丛生,长得足足高过膝盖。
“这是哪里?”
柳月影被阿修扶着下了马,好奇的抬眸问他。
只见他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小声道:“嘘。”
说罢,冲柳月影招招手,示意她跟着他。
阿修放轻脚步,慢慢地靠近溪水畔。
柳月影被他这偷偷摸摸的动作感染得也蹑手蹑脚起来,两人一步步向溪水走去。
到了岸边,阿修微微躬下身,大手一挥,滑过杂草丛的顶端,一划划了大半圈。
柳月影看得莫名其妙,正待发问,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只见他划过之处亮起点点星光,一点两点,渐渐连成一片,远处的星光也亮了起来。
星光渐渐升空,慢慢悠悠的飞满整个溪水上空,水中也映上了星光的倒影。
整个溪水畔如被星河点亮,如置身仙界,美得令人窒息。
柳月影张了张口,方呢喃出声:“是萤火……”
阿修偏头看向她,勾唇问道:“美吗?”
她痴痴地看着漫天飞舞的萤火,点点头,“真美!”
说罢,再忍不住,她蹦跳着冲进杂草丛中,如年幼的少女一般,一蹦一蹦的伸手拨弄着成群飞舞的萤火。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尽情的欢闹。
星河璀璨中,她在笑着,笑颜纯真又肆意,萤火很美,却美不过此刻的她。
旋转间,微风浮动,吹散身旁的萤火,裙裾飞扬,又扫起新一拨的萤火腾空而起。
在旁人眼中,她是曾经的侯府少夫人,端庄持重,贤良淑德。
可在他眼中,她是迷途尘世的精灵,本该拥有这般纯粹的快乐。
柳月影伸出双手,小心的拢向一只小小的萤火,眼中兴奋又紧张,生怕一不小心便伤了这些小家伙。
双手轻轻的拢住,还未等抬眸,便见一双大手拢上了她的小手,同她一起拢着那只萤火。
柳月影微微一怔,抬眸看向眼前人。
暗夜中,他的眼眸更深邃了,偶有萤火落入眸中,似点亮了暗藏的锋芒。
“你若喜欢,我抓一些放到纱笼里,给你挂在房中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