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从大牢中出来,迎面便瞧见了周汶。
她疾步走到周汶跟前,不等他开口,便急声道:“齐绾……陈夫人还有几天?”
周汶叹了口气,道:“后日午时行刑。”
“行……什么刑?”虽已有心理准备,可柳月影依然被“行刑”二字扎得胸口窒息。
“陈家人逼上府衙,坚决要求按照祖训,将陈夫人沉潭。”
所谓沉潭便是将妇人扒光了锁入竹笼中,沉入潭水,直至窒息而亡,是对不守妇道的女子最大的惩戒与羞辱。
“为什么?就为了所谓的‘通奸’,所谓的‘不守妇道’?”柳月影急得眼眶通红,“她嫁入陈家守了十二年的寡,因为一块贞洁牌坊,便要生死都困在陈家,这守的到底算什么妇道?!”
周汶深知柳月影的脾性,才在此处等她,他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世人的规矩,她是陈家妇,顶着那块贞洁牌坊,容不得丝毫行差踏错。少夫人,我知你心中不平,可……这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当初你能还我清白,为何不能救救她?”
“你这女子……要气死我啊?”周汶也急了,“当初你当真冤枉,可她不是啊!”
柳月影急得有些胡搅蛮缠,“你是渝州知府,是当地的父母官,就不能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周汶无奈,“我是渝州知府,私心里,我也同情陈夫人的遭遇,可公事上,我不能违背当地的祖训,否则易引起民愤。”
柳月影知道周汶有他的难处,父母官向来不是一言堂,要公私分明,小事法外开恩,大事铁面无私,才能刚柔并济,赏罚严明,治理一方。
可当真面对相熟之人遇难,她也无法做到完全的冷静与理智。
周汶叹了口气,温言道:“陈夫人她已认罪,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你当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太平。”
若双双问责,男方也逃不过刑罚,虽不至死,可一顿棍棒,徒三年是跑不了,只不过因着玄贞和尚的身份特殊,到底如何量刑,府衙还在斟酌。
还未等他们斟酌出个所以然来,陈夫人便将所有罪责都揽下,痛快的签字画押。
周汶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唯余一声叹息。
柳月影的脑子飞速的转着,抬头凝视着周汶,道:“此事你别管,我想办法救她,你睁只眼闭只眼就好。”
明的走不通,她就走暗的,她要寻人来劫狱。
周汶只需“看守不严”,将人放走,从此天大地大,还有谁人能计较所谓的“不守妇道”。
周汶被气笑了,无奈道:“你是要我假公济私?”
柳月影毫无畏惧的看着周汶。
两人无声的对视,她眼中是坚定,他眼中尽是无奈。
终还是他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道:“明晚我要去趟巡抚衙门。”
柳月影的心弦松了松,深深的看了眼周汶,哑声道:“多谢。”
说罢,转身便上了马车。
周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离开,在滚滚车轮声中,挂上了一抹苦笑。
当真是糊涂啊,十年寒窗苦读,两袖清风为官,怎地一对上她那双充满了倔强的明眸,他便为她破了自己的底线?
***
柳月影吩咐马福一路快马加鞭,直奔鹿鸣山而去。
她想救齐绾,想找人劫狱,第一个在心中冒出头的不是旁人,只有阿修。
到了鹿鸣山下,要走好一段距离才能到山门,过了山门又要走许久才能到主寨。
柳月影一刻都不敢耽搁,提起裙摆便上了山,马福赶着马车,不能陪她去,只得乖乖等在山脚下。
柳月影爬得急,还没到山门处便连呼带喘,越着急越是瞧不见那熟悉的山门。
她只在上回来送药接粮时到过一次鹿鸣山主寨,当时有胡彪护送,她只顾着看沿路风景,此时天光逐渐昏暗下来,她只能凭着记忆寻上山的路。
爬到半截,她叉着腰缓口气,抬头便听见阵阵马蹄声。
山林中很安静,马蹄声声顺着风、伴着树叶沙沙而响。
柳月影极目远眺,便瞧见一队人马正已迅疾的速度向她而来。
只愣神的功夫,马队便到了眼前。
那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男子不是阿修还能是谁?
他依然是一身玄色的劲装,袖口利落的扎起,衬得眉眼深邃而硬朗,挺拔的身姿端坐马上,带着凌厉的桀骜,似在俯瞰苍穹。
跟在他身旁的胡彪开口道:“山门的巡逻岗哨一早便瞧见了苏家的马车,猜定是柳当家来了。”
小九略兴奋的道:“柳当家今日怎地突然上山?还是一个人?也没带个丫头什么的,虽是鹿鸣山的地界,可山路陡峭不安全啊!”
“是啊,柳当家有事传个话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
同行的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口气中带着调笑和兴奋,洋溢着热烈的青春,好似已认识柳月影许久,丝毫见外也无。
阿修一直未发一言,细细的端详着柳月影。
她一张俏颜微微泛着粉红,似是爬山太急有些喘,眉眼间带着急切与焦虑,鬓边的碎发掉落下来,扫在唇角处,勾得人心尖痒痒的。
他微勾唇角,轻声问道:“有事?”
柳月影忙点点头,仰头看着马上的阿修,急声道:“帮我救个人。”
平日里,她对人总是礼节周全的,无论对谁,开口先寒暄三分,是常年经商的习惯。
可如今也顾不得了,更何况是面对阿修,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白。
一旁的胡彪一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未出声,小九性子急躁,先开口道:“柳当家的意思是让我们劫狱?”
“鹿鸣山虽是山匪窝,可我们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啊!”
“是啊,两厢里相安无事是多年的默契,柳当家着实有点难为我们了。”
柳月影也知此事唐突,鹿鸣山雪狼虽是山匪,却从不打家劫舍,也因着守规矩,官府也默认了他们的存在。
这种平衡一旦打破,等于给官府递了一把刀,可以名正言顺的砍向鹿鸣山。
柳月影抿了抿唇,拧起了眉心,内心有些迟疑。
“好。”
一道磁重的嗓音响起,便堵住了诸人的七嘴八舌。
阿修的视线一直凝在柳月影的身上,看着她拧起的秀眉,想也不想便应下了。
此言一出,胡彪便看了眼阿修,又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柳月影。
少年们立马几哇乱叫起来:
“大当家,你可想好了,那可是劫狱!”
“大当家,要从府衙地牢里带出个大活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大当家三思啊,咱们从未与官府为敌,走这一遭有没有伤亡暂且不说,悬赏令可就下来了。”
阿修被吵得烦了,微微偏头,斜睨着几个少年,冷声道:“你们几个身上谁没背过悬赏令?”
少年们:“……”
瞬间鸦雀无声。
柳月影来得匆忙,全凭一腔不忿与不甘,眼下被几个少年吵嚷一通,也冷静了几分。
周汶虽答应她开了“方便之门”,可正如他们所说,后续的通缉追捕是免不了的。
就算周汶再“大意”,陈家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是她没想周全,此时也有些退缩,一旦将祸患引到鹿鸣山,岂非她的罪过?
“要不还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阿修打断了,“是你很想救的人吗?”
柳月影愣怔的看向阿修。
男子骑在马上,微微低头看向她,深邃的眉眼是惯常的不羁与洒脱,可看向她时,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眼神似是鼓励又似是安抚,让柳月影莫名的定下了心神,她坚定的点点头。
她想救齐绾,好似是对世俗的反抗与挣扎。
男子微勾唇角,扬起一抹肆意又狂傲的笑,“好。”
他并未多言,好似无所不能,好似所向披靡。
***
翌日夜半时分,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夜晚最宜杀人越货,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阿修带着人从府衙大牢中出来,周身都布满阴沉的戾气,浓眉紧拧,溢着烦躁。
随他同来的邢舟出声询问:“大当家,眼下怎么办?”
他们潜伏在府衙周围,眼看着周汶的马车驶离府衙,还带走了比平日里多的衙役,府衙内仅剩的几名衙役也懒散得很。
待夜色降临,他们便打晕了几名衙役,换了他们的官服,大摇大摆的进了府衙大牢。
可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大牢中的齐绾已经断了气。
血淌了大半个牢房,她的脸上却挂着释然的笑意。
邢舟亲自验过,除了颈部的伤口外,并无其余外伤,而利器便是齐绾手中的碎瓷片。
她摔了喝水用的破碗,直接割了颈动脉。
看切口的力道和走向,并非他杀,而是自尽。
阿修胸口有些发闷。
虽柳月影已将事情大体说明,但雪狼不打没准备的仗。
来之前,他已命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查清。
既是柳月影想保的人,他替她救了便是。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齐绾去意已决,若无意外,明日午时便沉潭。
她不愿遭受如此莫大的羞辱,她为了意中人,甘愿承受一切,坦然赴死,也不愿他蒙受一丝一毫的骂名。
她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留下了自己一身清白,终是没等来柳月影为她争取的机会。
阿修感佩她,却也觉得她傻。
他烦闷,是因为想到柳月影。
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痛心?
“大当家,咱们眼下……”
见阿修一直未出声,邢舟又问了一遍。
阿修慢慢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夜空,哑声道:“去香樟寺。”
邢舟想了想,问道:“大当家是想见见那个和尚?”
“嗯。”
“如若……他不认呢?”
如若他是个小人,如若他将所有罪责都推给齐绾呢?毕竟齐绾便是如此认罪的。
阿修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那我便送他去见齐绾。”